卯时的梆子刚敲过第一响，沈六儿就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谁啊？”她揉着惺忪的睡眼，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去开门，门刚拉开一条缝，就见一个穿着青灰色比甲、约莫四十岁上下的婆子，正板着脸盯着她。
“姑娘醒了就赶紧梳洗，老夫人辰时要在正厅用早膳，将军特意吩咐了，让您务必去请安。”婆子的声音像淬了冰，眼神在她身上扫来扫去，活像在打量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沈六儿心里咯噔一下，这才想起昨晚沈砚之的吩咐。她赶紧点头哈腰：“是是是，劳烦妈妈提醒，我这就收拾！”
“哼，手脚麻利点，别让老夫人等急了，仔细你的皮。”婆子丢下一句狠话，转身扭着腰走了，临走前还不忘回头剜了她一眼。
沈六儿对着她的背影做了个鬼脸，关上门赶紧翻箱倒柜。可翻遍了整个屋子，除了她身上那件皱巴巴的孝衣，就只有一套洗得发白的粗布襦裙。
“这可怎么见人啊……”她对着铜镜里那副灰头土脸的模样哀嚎。昨晚光顾着害怕了，压根没顾上自己有多狼狈，眼下黑眼圈重得像熊猫，头发乱得像鸡窝，身上还带着股坟地的土腥味。
正急得团团转，门外又传来敲门声，这次是个小丫鬟的声音：“六儿姑娘，夫人让我送套衣裳过来。”
沈六儿赶紧开门，只见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丫鬟捧着个衣包袱站在门口，脸上带着怯生生的笑：“这是管家妈妈挑的，说是让姑娘换上。”
“多谢多谢！”沈六儿接过包袱，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套淡绿色的襦裙，料子是上好的杭绸，针脚细密，还绣着几朵淡雅的兰花。虽然不是什么名贵款式，但比起她自己的破布衫，已经好上百倍了。
“这……真是给我的？”她有点不敢相信，将军府的人不是都瞧不上她吗？
小丫鬟点点头，小声道：“是将军吩咐的，说让姑娘体面些去见老夫人。”说完红着脸跑了，像是怕被什么人看见似的。
沈六儿愣住了。那个冷面将军？他会这么好心？该不会是想让她穿得整齐点，再在老夫人面前揭穿她，好让她死得更体面些吧？
她打了个寒颤，不敢再想。管他安的什么心，先把自己收拾干净再说。她手脚麻利地换上襦裙，又找了块胰子仔仔细细洗了把脸，对着铜镜把头发梳成个简单的发髻，用根木簪子固定住。
铜镜里的少女虽然算不上绝色，但眉眼弯弯，皮肤白皙，尤其是那双眼睛，滴溜溜转着，透着股机灵劲儿，倒也清秀可人。
“嗯，还能看。”沈六儿对着镜子给自己打气，深吸一口气，揣着颗七上八下的心往正厅走去。
将军府大得像座迷宫，她绕了好几圈，差点撞到假山上去，才在一个路过的小厮指引下找到了正厅。刚走到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爽朗的笑声，一个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声音道：“……那北境的风，是不是还跟从前一样烈？”
“回祖母，比从前更烈些，不过孙儿早已习惯。”这是沈砚之的声音，比昨晚柔和了许多，却依旧带着股生人勿近的冷意。
沈六儿咽了口唾沫，硬着头皮上前，对着门口的丫鬟福了福身：“劳烦姐姐通报，沈六儿前来给老夫人请安。”
丫鬟进去没多久，就出来对她做了个“请”的手势。沈六儿深吸一口气，低着头走了进去。
正厅里暖意融融，地上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墙角燃着银丝炭，一点烟味都没有。上首的太师椅上坐着位头发花白的老夫人，穿着宝蓝色的锦缎袄子，脸上布满皱纹，却精神矍铄，尤其是那双眼睛，炯炯有神，仿佛能洞察人心。
她旁边坐着的正是沈砚之，他换了身藏青色的常服，没了昨晚的戾气，却依旧板着脸，手里端着个茶盏，慢悠悠地啜着。
沈六儿赶紧跪下磕头，声音脆生生的：“六儿给老夫人请安，老夫人福寿安康！”
老夫人没说话，只是眯着眼睛打量她。沈六儿被她看得头皮发麻，后背都渗出了汗。她能感觉到沈砚之的目光也落在她身上，像两道无形的枷锁，让她动弹不得。
“抬起头来。”老夫人终于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沈六儿慢慢抬起头，对上老夫人的目光。那目光里没有恶意，却带着审视和探究，让她心里的小九九无所遁形。
“你就是昨晚在老头子坟前胡闹的丫头？”老夫人呷了口茶，慢悠悠地问。
“是……是我。”沈六儿硬着头皮承认，“求老夫人恕罪，我不是故意的，实在是走投无路了。”
“走投无路？”老夫人挑眉，“我将军府的祖坟，什么时候成了难民收容所了？”
沈六儿被问得哑口无言，脸涨得通红。她知道自己理亏，再多的辩解也显得苍白无力。
就在这时，沈砚之放下茶盏，淡淡开口：“祖母，孙儿瞧她虽是莽撞了些，但本性不坏，又说是沈家的远亲，便想着先让她留下，给祖父的牌位磕些头，也算弥补过错。”
老夫人瞥了他一眼，嘴角似笑非笑：“哦？你倒是心善。不过这丫头……我怎么瞧着，不像咱们沈家的人呢？”
沈六儿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来了来了！该来的总会来！她就知道没那么容易蒙混过关！
她赶紧挤出几滴眼泪，哽咽道：“老夫人明鉴！我真是沈家的人！我爹是沈记布庄的沈老三，虽然只是个庶出，但族谱上是有名字的！只是后来家道中落，才……才沦落到这般田地。”
她边说边偷偷观察老夫人的神色，见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心里更慌了。
老夫人没说话，只是对旁边的婆子使了个眼色。那婆子会意，转身走了出去。
沈六儿的心七上八下的，不知道她们要做什么。沈砚之坐在一旁，面无表情，仿佛事不关己。
过了一会儿，那婆子回来了，手里拿着一本泛黄的册子，递给老夫人：“老夫人，这是咱们沈家的族谱。”
老夫人接过族谱，慢悠悠地翻开，一页页地查找。沈六儿的心跳得像擂鼓，眼睛死死盯着那本册子，心里把祖宗十八代都求了个遍。她哪知道什么族谱？那沈记布庄的沈老三，是她昨天躲债主时听人闲聊提起的，随口就拿来用了。
“找到了。”老夫人突然开口，指着其中一页，“沈老三，庶子，娶了两房妻室，膝下三女一子……大女儿沈春，二女儿沈夏，三女儿沈秋，儿子沈冬……”
她抬起头，目光落在沈六儿身上：“丫头，你叫沈六儿？这族谱上，可没你的名字啊。”
沈六儿的脸“唰”地白了，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完了，露馅了！
她张了张嘴，想再说点什么圆过去，可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样，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沈砚之的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似乎早就料到会是这样。
就在沈六儿以为自己要被拖出去打板子的时候，老夫人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你这丫头，倒是个机灵的，编瞎话都编得有鼻子有眼的。”老夫人放下族谱，眼神里的威严散去，多了几分慈爱，“起来吧，地上凉。”
沈六儿愣住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老夫人……您？”
“怎么？还等着我扶你不成？”老夫人嗔怪地看了她一眼，又对旁边的丫鬟道，“给六儿姑娘看个座，再添副碗筷。”
沈六儿晕乎乎地被丫鬟扶起来，坐在了最末的位置上，脑子里一片空白。这剧情发展，也太离谱了吧？她都做好被砍头的准备了，怎么突然就峰回路转了？
她偷偷看了眼沈砚之，发现他也皱着眉，似乎对老夫人的反应很意外。
“老夫人，这丫头……”沈砚之刚想开口，就被老夫人打断了。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老夫人摆摆手，“不就是个来历不明的丫头吗？咱们将军府还养不起一个丫头片子？再说了，我瞧这孩子眼神干净，不像那奸猾狡诈之辈，许是真有什么难处。”
沈六儿心里一阵感动，差点掉下泪来。这位老夫人，真是个好人啊！比那个冷面将军好多了！
“谢老夫人恩典！”她赶紧站起来道谢，眼眶红红的。
老夫人笑了笑：“行了，吃饭吧。再不吃，粥都凉了。”
一顿早膳，沈六儿吃得心惊胆战。老夫人时不时给她夹菜，问她些家常，她都小心翼翼地回答，生怕说错话。沈砚之则全程沉默，只是偶尔会用那种探究的眼神看她一眼，让她浑身不自在。
吃完饭，老夫人打着哈欠道：“年纪大了，觉也少了，六儿啊，陪我去花园里走走，晒晒太阳。”
“是，老夫人。”沈六儿赶紧应下。
沈砚之起身告辞：“祖母，孙儿还有事，先去书房了。”
“去吧去吧。”老夫人挥挥手，没看他。
沈砚之走的时候，深深地看了沈六儿一眼，那眼神意味深长，让她心里直发毛。
跟着老夫人来到花园，满园的菊花正开得热闹，黄的、白的、紫的，争奇斗艳。老夫人拄着拐杖，慢悠悠地走着，沈六儿乖巧地跟在她身后。
“六儿啊，”老夫人突然开口，“你说实话，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躲到我们将军府来？”
沈六儿的心猛地一跳，停下脚步，咬着唇，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老夫人转过身，看着她，眼神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你不用怕，有老身在，没人敢欺负你。但你要是再撒谎，可就真留不住你了。”
沈六儿看着老夫人慈祥的脸，心里的防线瞬间崩塌了。她“噗通”一声跪下，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老夫人，我对不起您！我不是故意要骗您的！我真的叫沈六儿，只是……只是不是什么沈家的远亲。我爹欠了赌债，把我抵给了债主，那债主不是个好人，我怕被他卖了，才想着躲到将军府来的……”
她把自己的身世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没有半点隐瞒。说完之后，她反而觉得轻松了许多，低着头，等着老夫人的发落。
老夫人静静地听着，没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也是个苦命的孩子。”
她弯腰扶起沈六儿，用手帕擦了擦她脸上的眼泪：“起来吧，这事我知道了。既然你投奔到我将军府，我就不能不管你。你放心，有我在，那债主不敢来要人。”
沈六儿愣住了，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老夫人：“老夫人……您不赶我走？”
“赶你走，让你回去被那恶人欺负吗？”老夫人戳了戳她的额头，“我老婆子虽然年纪大了，但还没糊涂到那个份上。不过……”
她话锋一转，眼神变得锐利起来：“你既然留在了将军府，就得守规矩。还有，砚之那孩子脾气倔，你少跟他起冲突，知道吗？”
“知道了！谢谢老夫人！”沈六儿激动得差点跳起来，对着老夫人连连磕头，“您就是我的再生父母！我以后一定好好伺候您，给您端茶倒水，捶背捏腿，保证把您伺候得舒舒服服的！”
看着她那副活宝样，老夫人忍不住笑了：“行了行了，别磕了，再磕头都要破了。走吧，跟我回屋，我让婆子给你找点活计，总不能白吃闲饭。”
“哎！好！”沈六儿赶紧爬起来，屁颠屁颠地跟在老夫人身后，心里乐开了花。
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不仅没被赶走，还得到了老夫人的庇护。看来这将军府，也不是那么可怕嘛。
只是她没注意到，在花园的假山后面，沈砚之正站在那里，将刚才的一切听得清清楚楚。他看着沈六儿蹦蹦跳跳的背影，眸色深沉，嘴角勾起一抹耐人寻味的笑。
这个沈六儿，倒是比他想象中有趣多了。
而沈六儿，还沉浸在绝处逢生的喜悦里，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已经成了这位冷面将军眼中，一枚有趣的棋子。她在将军府的日子，注定不会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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