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定三年的中元节,鬼门大开的时辰刚过,镇北将军府的祖坟山就闹了动静。
沈砚之勒住马缰时,正看见个白影在他祖父的坟头蹦得欢实。那影子裹着件洗得发白的素色孝衣,裙摆沾着泥点子,乌黑的发髻歪在一边,露出截细白的脖颈。她手里攥着根不知从哪折的桃枝,正踮着脚往坟头的石香炉里戳,嘴里还念念有词:“老将军您听着,小的沈六儿,借您宝地躲三天,等风头过了立马卷铺盖滚蛋,保准不给您添麻烦……”
“麻烦?”沈砚之的声音裹着深秋的寒气砸过去,“在本将军祖父坟前装神弄鬼,这叫不添麻烦?”
白影吓得一哆嗦,桃枝“啪嗒”掉在地上。她僵硬地转过身,借着惨淡的月光,沈砚之看清了那张脸——眉眼弯弯,鼻尖小巧,本该是张讨喜的模样,此刻却被惊恐扯得变了形,活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
“将、将军?”沈六儿的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她下意识地往坟包后缩了缩,“您不是……在北境戍边吗?”
沈砚之挑眉。他三天前才乔装回京,就是为了查军中粮草被克扣的案子,这事除了圣上和心腹没第三个人知道。这丫头片子怎么会认得他?
“你是谁?”他翻身下马,玄色披风扫过枯草,带起一阵凉意。腰间的佩剑半出鞘,寒光映得沈六儿脸色更白。
“我……我是看坟的!”沈六儿眼珠一转,猛地扑到坟前跪下,对着墓碑“咚咚”磕了两个响头,“老将军作证,小的沈六儿,是您远房表侄的三外甥女,特地来给您守坟尽孝的!”
她边说边偷偷抬眼,正对上沈砚之似笑非笑的目光。那眼神太锐利,像北境的鹰隼,仿佛能把她的五脏六腑都看穿。
“哦?”沈砚之踱步到她面前,靴尖挑起她的下巴,“那本将军倒要问问,我祖父生前最厌的是哪味药?”
沈六儿心里咯噔一下。她哪知道什么老将军的忌讳?这身份是她刚才急中生智编的——谁让她被债主追得走投无路,听说将军府祖坟风水好,还没人敢来捣乱,才想着躲这儿避避风头。
“是、是黄连?”她瞎蒙了一个,见沈砚之眉头微蹙,又赶紧改口,“不对不对,是甘草!老将军肯定不喜欢甘草!”
沈砚之低笑一声,笑声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我祖父临终前,每日都要喝一碗甘草汤。你这‘尽孝’的,连这个都不知道?”
谎言被戳穿,沈六儿的脸“唰”地红透了。她咬着唇,突然往地上一坐,双手拍着大腿嚎啕大哭:“呜呜呜将军饶命啊!小的实在是走投无路了!那债主说再不还钱就要把我卖到窑子里去,我也是听说将军府的祖坟最是正气凛然,才斗胆躲进来的……”
她哭得声嘶力竭,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看起来凄惨又滑稽。沈砚之看着她那副模样,眸色沉了沉。他刚回京就撞上这么档子事,倒像是老天爷特意安排的。
“起来。”他收回剑,语气听不出喜怒,“跟我走。”
沈六儿哭声一顿,眨巴着泪眼看着他:“走、去哪儿?”
“将军府。”沈砚之转身牵马,“既然你说要尽孝,那就回去给我祖父的牌位磕够三百个响头。要是磕不完……”他顿了顿,侧过脸,月光勾勒出他冷硬的下颌线,“本将军不介意把你送给债主。”
沈六儿打了个寒颤,赶紧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心里却在嘀咕:这将军看着人模人样,怎么比那追债的还凶?
两人一前一后往山下走,秋虫在草丛里唧唧叫着,风吹过树林发出沙沙的声响。沈六儿偷偷打量着沈砚之的背影,宽肩窄腰,步履沉稳,光是看个背影就觉得不好惹。
“那个……将军,”她小心翼翼地开口,“您能不能先借我点钱?就一点点,等我以后赚了钱立马还您!”
沈砚之脚步不停:“本将军的钱,从不借给骗子。”
“我不是骗子!”沈六儿急了,“我只是……只是暂时没说实话!我叫沈六儿,真是沈家的人,就是隔得有点远……”
沈砚之懒得理她,翻身上马。就在这时,山下突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还夹杂着呼喊:“沈六儿!你个小蹄子跑哪去了?赶紧出来还钱!”
沈六儿吓得魂飞魄散,一把抓住沈砚之的马缰绳:“将军救我!他们来了!”
沈砚之低头看了眼紧紧攥着缰绳的小手,又瞥了眼山下火把晃动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想让我救你?”
“想!想!”沈六儿头点得像捣蒜,“只要将军肯救我,我给您做牛做马都行!”
“做牛做马就不必了。”沈砚之俯身,在她耳边低语,“你不是擅长装神弄鬼吗?那就再演一出,把他们吓走。”
沈六儿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她看着沈砚之眼里的促狭,心里把他骂了八百遍,脸上却不得不挤出笑容:“没问题!包在我身上!”
只见她深吸一口气,猛地甩开沈砚之的手,原地转了个圈。孝衣在夜风中鼓起,她仰起头,发出一阵凄厉的尖叫:“啊——!是谁扰我清静——!”
那声音又尖又细,带着几分诡异的颤音,在寂静的夜里传出老远。山下的脚步声顿时停了。
沈六儿见状,胆子更大了。她捡起地上的桃枝,指着山下,声音陡然变得阴森:“此乃将军府禁地,尔等凡夫俗子也敢擅闯?不怕被厉鬼拖去地府吗——?”
说着,她还故意对着火把的方向吹了口气。不知是不是巧合,一阵阴风正好刮过,吹得山下的火把噼啪作响,几簇火苗瞬间熄灭了。
“鬼、鬼啊!”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山下顿时乱作一团,脚步声仓促地远去,很快就没了动静。
沈六儿得意地拍了拍手,刚要转身邀功,就见沈砚之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演技不错。”他居高临下地说,“看来把你留在府里,说不定还有点用处。”
沈六儿心里咯噔一下,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她这是……从一个坑跳进了另一个坑?
但事到如今,她也只能硬着头皮跟上。毕竟,总比被卖到窑子里强。
跟着沈砚之走进将军府的大门时,沈六儿还是忍不住咋舌。这将军府也太气派了!朱红的大门,铜制的门环,门两旁立着威风凛凛的石狮子,光是门房就站了四个精壮的家丁。
“愣着干什么?”沈砚之回头看了她一眼,“还不快跟上。”
沈六儿赶紧小跑几步跟上他,眼睛却像不够用似的四处打量。穿过前院,绕过回廊,院子里种着不少她叫不上名字的花草,月光洒在石板路上,映出斑驳的树影。
走到一处偏僻的小院,沈砚之停下脚步:“你就先住这儿。明日卯时起,去给老夫人请安,然后去祠堂跪着。”
“老夫人?”沈六儿一愣,“将军府还有老夫人?”
“我祖母。”沈砚之淡淡道,“她老人家最是心软,你要是能讨她喜欢,或许能少受点罚。”
说完,他转身就走,没给沈六儿再问的机会。
沈六儿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月色里,才推开小院的门。院子不大,只有一间正房和一间耳房,屋里陈设简单,倒是收拾得干净。
她瘫坐在椅子上,长长地舒了口气。今天这一天,可真是惊心动魄。从被债主追得屁滚尿流,到躲进将军府祖坟,再到被将军抓包,最后还进了将军府……这剧情发展,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既来之,则安之。”沈六儿拍了拍脸,给自己打气,“不就是装孙子嘛,我最拿手了!等混过这阵子,找机会溜走就是!”
她打定主意,倒头就躺在了床上。奔波了一天,她早就累坏了,沾着枕头就沉沉睡了过去。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睡着后,沈砚之站在院墙外,听着屋里均匀的呼吸声,眸色沉沉。
“将军,”暗卫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查过了,这沈六儿确实是城南沈记布庄的庶女,三个月前她爹赌输了家产,把她抵给了债主,债主是京中张御史家的远房侄子。”
沈砚之点点头:“张御史……”他指尖摩挲着剑柄,“有意思。”
暗卫又道:“要不要把她……”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沈砚之摇头:“留着。一个能在我祖父坟头编出那套谎话,还能把债主吓走的丫头,说不定真能派上用场。”
他转身离开,月光在他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而小院里,沈六儿还在做着美梦,梦里她把债主打得鼻青脸肿,正得意洋洋地数着银子呢。
她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已经卷入了一场她根本无法想象的风波里。而她和这位冷面将军的纠缠,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