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浸透了红莲水榭的每一寸砖瓦。
楚晚宁望着池中那个垂首不语的青年,终是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指尖运转灵力,水温升高。
池水氤氲的水汽模糊了墨燃棱角分明的侧脸,也柔和了楚晚宁素日里冷硬的眉宇。
“若疼得厉害便告诉我,”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我停一会再为你疗伤。”
这话语里原本藏着几分训斥的苗头,诸如“若再这般不知轻重,便不必再来见我”之类,可舌尖辗转一番,终究是咽了回去。
那些带着威胁意味的言语,不过是虚张声势的壳,内里包裹着的,是从未动摇过的“不会不要你”的念想。
只是这话太过直白,近乎矫情,楚晚宁是断然说不出口的。
千般思绪,最终只化作灵力,如涓涓暖流,小心翼翼地从他指尖渡入墨燃体内。
墨燃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无碍,他垂着眼眸,长睫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青影。
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彻底平静下来,配合着那温和而坚定的灵力流转。
功法疗愈之下,受损的经脉与脏腑被迅速修复,剧痛渐消,一股暖意自丹田升起,漫向四肢百骸,他那失血过多的脸色,终于也透出了一点活气。
“多谢师尊……”他低声说,声音仍带着伤后的沙哑。
“莫要瞎想,也莫要乱猜。”楚晚宁道。他维持着输送灵力的姿势,目光落在池水微微荡漾的波纹上,不再看墨燃。
他想驱散的,是弟子心中那些显而易见的不安与惶恐。
疗伤持续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直到感知墨燃体内气息已趋于平稳,楚晚宁才缓缓撤了灵力。
他走到一旁早已备好的小炉边,沉默地将煎好的药汁倒入碗中,递了过去。
“喝完再出来。”
墨燃依言接过那只温热的药碗,触手是恰到好处的温度,显然是被细心控制着,不曾过烫。他没有丝毫犹豫,仰头将浓黑的药汁一饮而尽。
剧烈的苦涩瞬间席卷了口腔,霸道地冲刷着味蕾,这清晰的痛感反而奇异地唤回了他心头几分清明。
体内伤势在灵药与功法的双重作用下,已然好了十之八九。
他转过身,手扶着冰冷的池壁,略有些吃力地想要爬上岸。
就在这时,一件厚实的披肩兜头罩了下来,带着清冷的海棠清香,瞬间隔绝了初冬夜晚的寒意。
墨燃微微一怔,抬眼望去,只见楚晚宁已一言不发地转身,自顾自朝着亮着暖灯的木屋走去。
那背影依旧挺拔如修竹,却又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孤寂。
墨燃裹紧了带着师尊体温的披肩,快步跟上。
走进屋内,一股暖意立刻包围了他,显然是楚晚宁提前布下了维持温度的结界。
他拿起榻上叠放整齐的干净衣物,开始默默穿戴。目光却不自觉地飘向桌边那个正在收拾符纸的身影。
楚晚宁的脸色比平日更白了几分,眉宇间萦绕着一层驱不散的倦意,连动作都似乎比往常迟缓了一丝。
墨燃心头一紧,担忧如藤蔓般缠绕上来,让他系衣带的手都显得有些忙乱。
“师尊,你没事吧?”他忍不住问道。
楚晚宁甚至没有回头,只是闭了闭眼,仿佛连睁眼都耗费力气。
“我能有甚么事。”语气是他一贯的平淡,却掩不住底色的虚弱。
他指了指桌角几个码放好的药包和一张写满字的笺纸,“剩下的药都在旁边,外敷内服的都给你写好了,按时吃药换药。”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陡然转冷,带着十分的严肃:“还有…若有什么事,莫要瞒我。”
这冰冷的语调下,墨燃却听出了深藏的关切与不容置疑的要求。
他点了点头,默默地将药剂和那张写得极其详尽的医嘱仔细收好。
看着楚晚宁强撑的模样,墨燃一时间有些恍神。
珍珑棋局……那纠缠着他、令他身不由己的秘密,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他的心神。
有朝一日,他定会向眼前之人坦白一切,祈求他的宽恕与裁决,但至少,不是现在。
此刻的师尊,已然为他耗费了太多心力。
“弟子谨记。”他躬身应道。
“回去吧。”楚晚宁说完,仿佛彻底卸下了重担,周身维持结界的灵力波动瞬间消散。
他睁开眼,走到桌旁坐下,重新拿起那些未完成的符咒和精巧的机关零件,似乎想借此转移注意力,或是掩盖那份脱力。
然而他的内心,却远不如表面这般平静——墨燃身上的疑云,那若有若无的禁术气息,像一根刺扎在他心里。
他必须弄清楚,这傻弟子究竟又独自扛下了什么。
墨燃无奈,只得点头告退。
然而,走出红莲水榭,踏上被月色浸染的石子小径,那股劫后余生的庆幸很快被一种更深沉的不安取代。
胸口闷得发慌,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如阴云般笼罩心头,让他步履维艰。
方才师尊那异常疲惫的神情,以及那句意有所指的“莫要瞒我”,反复在他脑海中回响。
他越想越是不安,终究是放不下心,脚步一顿,悄然折返。
水榭内静悄悄的,只余下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墨燃放缓脚步,轻轻推开虚掩的房门,只见楚晚宁竟伏在堆满废弃符稿和零件图纸的书案上,睡着了。
他睡得似乎极不安稳,眉头微微蹙着,脸色在灯光下显得近乎透明。
是因为耗费了过多灵力,还是……身上那未曾完全愈合的伤口又在作痛?墨燃知道,有些伤是灵力难以速愈的,只能靠时间硬抗。
而他的师尊,显然是选择了后者,默默忍耐着。
墨燃走近些许,动作轻得如同怕惊扰一场易碎的梦。
他发现楚晚宁的呼吸很轻,眼睫在听到他脚步靠近时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楚晚宁确实醒了,或者说,他本就睡得极浅,感知到去而复返的脚步声,他心中微叹,索性继续装睡,只盼着对方以为他睡沉了,能自行离开。
墨燃却并未立刻离去。他解下自己方才穿好的外衫,那件还带着他体温的、质地柔软的外袍,小心翼翼地、极其轻柔地披在了楚晚宁单薄的肩头。
然后,他就在一旁的凳子上坐了下来,静静地凝视着那张熟睡的容颜。
跳跃的灯火为楚晚宁清隽的面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削弱了平日的冷冽,显出一种罕见的、近乎脆弱的安宁。
墨燃的视线描摹过那挺拔的鼻梁,紧抿的薄唇,最后落在一缕散落在额前的墨发上。
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用指尖极其轻柔地挑起了那缕发丝,在指腹间轻轻摩挲着,感受着那微凉顺滑的触感。
他看见楚晚宁的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神色间掠过一丝不甚自然的神情。
墨燃只当是师尊伤势疼痛,在睡梦中也无法全然放松。
他心中顿时被巨大的愧疚和怜惜填满,那些压抑在心底许久、清醒时绝不敢吐露的话语,在此刻静谧的、仿佛被时光遗忘的角落里,终于忍不住化作一声极轻极轻的呢喃,逸出唇畔:
“晚宁……”他用了这个在心中盘旋过无数次,却从未敢宣之于口的称呼,声音低沉而缱绻,“关于禁术……我会告诉你的…再等等我,好不好?”
这近乎哀求的低语,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楚晚宁紧闭着双眼、看似平静的心湖中,荡开了一圈又一圈无法平息涟漪。
那缕被摩挲的发丝,还残留着对方指尖的温度,而那声“晚宁”与随之而来的承诺,则像一把钥匙,轻轻叩动了他心中最柔软,也最沉重的那扇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