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行之肩上的伤渐渐好转时,窗外的梧桐叶已落得只剩光秃秃的枝桠。
卫礼每日替他换药,指尖触到他结痂的伤口时,总忍不住放轻动作。
“早不疼了。”
他捉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纱布渗过来,“倒是你,这些日子瘦了不少。”
卫礼低头避开他的目光,将药箱收拾好:“司令部那边不忙了?”
“周督军元气大伤,暂时掀不起风浪。”
谢行之声音沉了沉,“只是北平那边传来消息,局势怕是要变。”
卫礼没接话。
她不懂那些军政纷争,只知道他每次提起这些,眉峰间总会凝着化不开的沉郁。
这些日子,萧盈春倒安分了许多,只是偶尔遇见,眼神里的不甘像淬了火的针,刺得人不舒服。
卫礼懒得与她计较,只一心守着谢行之,守着这方暂时安稳的院落。
腊八那日,公馆里煮了腊八粥,谢老太太拉着卫礼说家常,话里话外总绕着“子嗣”二字。
卫礼听得脸颊发烫,借口添炭,逃到了书房。
谢行之正在看地图,指尖在苏北的位置轻轻点着。见她进来,随手将地图卷起来:“老太太又念叨了?”
“嗯。”卫礼递过一杯热茶,“你别往心里去。”
他接过茶,却没喝,只是看着她笑:“若真是有个孩子,像你,或许挺好。”
卫礼的心猛地一跳,抬头撞进他眼底的温柔里,那温柔像冬日里难得的暖阳,把她连日来的不安都晒得暖暖的。
可这份暖意没持续多久,便被一声急促的电话铃声打碎。
谢行之接电话时,脸色一点点沉下去,握着听筒的手指因用力而泛白。
挂了电话,他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军装就往外走。
“怎么了?”卫礼拉住他的衣袖。
“周督军联合了北平的势力,偷袭了我们的粮道。”他声音冷得像冰,“我必须去一趟。”
“现在?”卫礼的心瞬间揪紧,“你的伤……”
“顾不得那么多了。”谢行之转身抱住她。“等我回来,这次一定带你走,去江南,去看你说过的桃花。”
卫礼埋在他怀里,听着他胸腔里急促的心跳,眼泪无声地落下来。
她想说“我等你”,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松开她,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有太多复杂的情绪,像未说出口的千言万语。
然后,他转身大步离去,军靴踩在地板上的声音,一声声敲在卫礼心上,直到消失在院外。
这一次,卫礼没有站在门口等。
她回到房里,坐在窗边,看着外面渐渐暗下来的天色,手里紧紧攥着那枚他送的兰草书签,指腹一遍遍摩挲着冰冷的银面。
日子一天天过去,前线的消息时好时坏。
收音机里的播报越来越模糊,有时甚至会中断好几天。谢老太太每日焚香祷告,眼角的皱纹又深了几分。
萧盈春不知何时收拾了行李,走之前来看过卫礼一次,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敌意,只剩几分复杂的怜悯:“卫礼,你别等了。北平那边都说,谢行之的队伍被围了,怕是……”
“你出去。”卫礼打断她,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萧盈春叹了口气,终究没再说下去,转身离开了。
卫礼依旧每日守着收音机,只是不再流泪。
她开始学着打理公馆的事,应付那些前来打探消息的人,脸上总挂着淡淡的笑,仿佛谢行之只是出门办事,明日就会回来。
直到元宵节那天,陈副官一身素衣,独自回来了。
他没进门,就在院门外对着卫礼和谢老太太跪下,声音哽咽:“司令……殉国了。”
顾老太太眼前一黑,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卫礼站在原地,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手里的书签“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她看着陈副官,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殉国。
这两个字狠狠烫在她心上,烫得她连呼吸都觉得疼。
后来发生了什么,卫礼记不太清了。
只记得谢老太太醒来后,抱着谢行之唯一留下的一件旧军装,哭了整整一夜。
记得卫家人赶来,看着她欲言又止的模样。记得萧盈春派人送来一封信,说谢行之出发前,曾托她照顾好卫礼。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把自己关在房里,一遍遍看着那枚兰草书签。
书签的边角被她摩挲得发亮,像他曾落在她额头上的那个吻,温柔得只剩余温。
开春时,卫礼离开了谢家公馆。
她没回卫家,也没去江南看桃花。
有人说在码头见过她,穿着一身素衣,登上了去北平的船。有人说她回了乡下,守着谢行之的牌位过活。
只有陈副官知道,卫礼去了苏北,那个谢行之最后战斗的地方。
那里的战火早已平息,只剩下断壁残垣和漫山遍野的野草。
卫礼在一座新坟前停下,墓碑上没有名字,只有一束刚摘的野兰花,在春风里轻轻摇曳。
她蹲下身,将那枚兰草书签放在墓碑前,指尖拂过冰冷的石面,轻声道:“谢行之,江南的桃花开了,我替你看过了。”
风从旷野吹过,带着泥土的气息,像他曾说过的每一个字,温柔而决绝。
卫礼站起身,转身往回走。
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孤单却挺拔。
她知道,往后的路要一个人走了,带着他未完成的念想,带着那段短暂却刻骨的时光,一直走下去。
只是在每个桃花盛开的季节,她总会想起那个穿着军装的男人,他说:“等我回来,带你去看桃花。”
可他终究没能回来。
而她,也终究没能等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