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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枯井下的回响与梅园幻影
碎玉轩的海棠,在甄嬛“病倒”后,衰败得愈发迅速。不过几日功夫,最后几片残叶也凋零殆尽,只剩下扭曲乌黑的枝干伸向灰蒙蒙的天空,像一只只绝望求救的枯手。院子里总是弥漫着一股散不去的、混合着药味、霉味和那若有似无的、甜腻麝香残余的怪异气息,连秋风都吹不散。
这日清晨,首领太监康禄海领着两个小徒弟,噗通一声跪在甄嬛寝殿外,声音带着哭腔,却没什么真情实感:
“小主!小主恕罪啊!奴才……奴才实在没法子了!丽嫔娘娘那边非要奴才过去伺候,奴才人微言轻,不敢违抗啊!不能继续留在碎玉轩侍奉小主,奴才……奴才心如刀割!”他一边说,一边偷偷抬眼觑着殿内动静。
甄嬛靠坐在床头,身上盖着不算厚实的棉被,脸色苍白,闻言只是淡淡地掀了掀眼皮。透过窗棂,她能看到康禄海脸上那掩饰不住的急切,仿佛多留一刻都会沾染上这里的“晦气”。她甚至注意到,他跪着的那块青石板缝隙里,似乎有一缕极淡的、不同于泥土的暗红色痕迹,像是干涸的血。
“既然丽嫔娘娘看得上你,你便去吧。”甄嬛的声音虚弱,却异常平静,“浣碧,拿些银钱给康公公和他徒弟,算是我全了主仆一场的情分。”
浣碧应声,取出早就准备好的、不算丰厚的银两递过去。康禄海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甄嬛如此“识趣”,连忙磕头谢恩,几乎是抢过银子,带着人连滚爬爬地走了,生怕慢一步就会被这“不祥之地”吞噬。
甄嬛看着他们仓皇的背影,目光冷冽。她转而看向院内留下的寥寥数人——槿汐、流朱、浣碧、小允子,还有两个粗使宫女和小太监。
“你们呢?”她轻声问,“若想走,现在还可同康禄海一道,我绝不阻拦,同样赠与盘缠。”
小允子率先跪下,声音哽咽却坚定:“小主待奴才兄长有救命之恩,奴才誓死追随小主!绝无二心!”
槿汐也沉稳道:“奴婢既入碎玉轩,便是小主的人。”
流朱更是急得跺脚:“小姐!你说什么呢!我们才不会走!”
浣碧默默上前,为甄嬛掖了掖被角,行动已然说明一切。其余几人面面相觑,最终也都选择留下。
“好。”甄嬛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那笑意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既然你们选择留下,信我甄嬛。那有我一日,必不叫你们受委屈挨饿冻。只要我活着,碎玉轩的门楣,就不会倒!”
规则的阴影: 甄嬛隐约察觉到,人员的流失似乎并不仅仅是势利眼那么简单。康禄海离去时,她仿佛听到那枯井方向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如同石子落水的声音,但当她凝神去听,却又万籁俱寂。她怀疑,人员的“减少”是否触发了某种“规则”,引来了“它”的注意?《异闻录》上被她添上一笔:「其六:人迹之稀。宫苑人丁锐减,空寂过甚,或会引来“游荡者”的窥探与寄居。需以人气、灯火、声响驱散。」 于是,她吩咐下去,即便白日,殿内也需点着一两盏灯,夜间更要留人值守,不可使一室完全黑暗寂静。
沈眉庄与安陵容前来探望时,带来的不仅是关怀,还有现实的温暖。眉庄一见殿内冷寂,又看到廊下烧着呛人的黑炭,柳眉倒竖:“内务府竟敢如此怠慢!我定要禀明皇后娘娘!”
甄嬛连忙拉住她,咳嗽几声,低声道:“眉姐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送来的银炭已是雪中送炭,这份情谊最是珍贵。你若为我强出头,只怕更招人眼,届时连你也被牵连。他们见你常来,顾及我们的情分,便不敢太过分。” 她不能告诉眉庄,这病是假的,这冷遇是她刻意维持的屏障。
眉庄闻言,叹了口气,不再坚持,却将此事记在心里。安陵容则默默递上一个精心绣制的暖手炉套子,用料正是她们刚入宫时每人所得的、一匹颜色雅致的杭缎。
“甄姐姐,天冷,用这个捂着,能暖和些。”她声音细细的,带着真诚。
甄嬛接过,触手柔软温暖,心中感动。这料子对于陵容来说极为珍贵,她却舍得用来给自己做套子。这份用心,在这冰冷宫中,显得格外珍贵。
她们走后,浣碧不解:“小主,为何连沈贵人和安答应也要瞒着?”
甄嬛望着窗外灰败的庭院,低声道:“正因为情同姐妹,才更不能说。万一……万一将来事发,她们不知情,方能撇清干系。这欺君之罪,我一人承担足矣。”
不久,眉庄便借故派人去内务府,明里暗里提点与甄嬛自小的情分。内务府的人都是人精,见沈贵人正得圣心,又如此维护,态度立刻转变,很快便将克扣的份例悄悄补了回来,虽不是顶好的,却也足够碎玉轩度过寒冬。这份庇护,甄嬛默默记在心里。
除夕夜,碎玉轩难得有了一丝鲜活气。
为了驱散“人迹之稀”可能带来的不祥,甄嬛让众人在殿内剪窗花。烛火摇曳,映着一张张暂时忘却烦恼的脸。小允子手巧,竟剪了一个栩栩如生的小像,仔细看去,眉眼神态竟与甄嬛有七八分相似。
槿汐看着小像,笑道:“小主,宫里有个老习俗,说是除夕夜里,若把心爱的小物件挂到院里最高的树枝上,诚心祈福,来年便能心愿得偿,驱邪避凶。”
甄嬛心中一动,接过那小像。或许,这古老的习俗,也能成为一种对抗无形规则的“仪式”?
她独自一人来到冷清的梅园。积雪未融,月光下,红梅凌寒绽放,幽香浮动,与碎玉轩的死寂形成了鲜明对比。她找到一处僻静角落,将小像小心系在一株老梅树的枝头,双手合十,虔诚许愿:
“信女甄嬛,一愿父母妹妹安康顺遂;二愿……愿能在这吃人的宫中,平安一世,保全自身与身边之人。”她顿了顿,想起那本《异闻录》上的种种,低声吟出心底最深的祈盼,“愿逆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
然而,就在她许愿的瞬间,一阵诡异的穿堂风猛地刮过,卷起地上的雪沫,迷住了她的眼睛。她仿佛听到风中夹杂着一声极轻极冷的嗤笑,那笑声非男非女,带着说不出的恶意。系着小像的树枝剧烈摇晃,几乎要断裂!甄嬛心头一寒,连忙伸手护住。
规则的干扰: 许愿被打断,并非吉兆。《异闻录》似乎又有了新的注解:「其七:祈愿之忌。于特定之地(如梅园、枯井、冷宫)许愿,需心诚且隐蔽。“它”不喜生灵向自身规则之外的存在祈求,或会干扰,甚至……扭曲愿望。」 甄嬛不敢久留,匆匆离开。
几乎是同时,皇帝在年夜宴上被殿外红梅勾起对纯元的思念,独自离席步入梅园。他漫步至甄嬛方才许愿之处,隐约听到有人声,循声望去,却只见雪地上几行浅浅的脚印。
“谁在那里?”皇帝沉声问道。
假山后,甄嬛心头狂跳,急中生智,压低声音回道:“奴婢……奴婢是倚梅园的宫女,身份低贱,怕冲撞了圣驾,这就告退。”她不能让皇帝发现抱病的自己在此,否则温实初和她都难逃一死。
皇帝听着那依稀有些耳熟却又刻意模糊的声音消失在梅林深处,并未深究,只当是个胆小的宫女。
回到碎玉轩,甄嬛惊魂未定,向槿汐问起:“槿汐,你可知道,团龙密纹的料子,是什么样的人才能用的?”
槿汐答道:“回小主,那是王爷们才能用的规制,且需是皇上看重的兄弟。譬如……果郡王,十七爷。先帝在时,宫中……不太平,诸位皇子争斗得厉害,唯有十七爷整日与诗书琴棋为伴,远离纷争,反倒保全了自身,得了如今的尊贵与逍遥。”
甄嬛若有所思。不争,反而是一种福气?这似乎与她眼下避宠自保的策略不谋而合。这后宫,明面上的争斗固然凶险,但那无形的规则,或许更倾向于吞噬那些过于张扬、欲望过盛的灵魂?
皇帝却对梅园中那惊鸿一瞥的“宫女”上了心,命苏培盛找出那个能说出“逆风如解意”的才女。苏培盛遍寻不得,最终找到了一个在倚梅园当差、略通诗词又会唱几句昆曲的宫女——余莺儿。在某种不可言说的力量推动下(或许是规则对“愿望”的扭曲具现),余莺儿竟鬼使神差地承认了那诗句,并以其尖细婉转的唱腔吸引了皇帝。很快,余答应的名分、恩宠、居所,接踵而至。
沈眉庄将此事告知甄嬛时,语气中难免带上一丝忧虑。
甄嬛宽慰她:“眉姐姐放心,余答应再得宠,终究根基浅薄,论品行、论家世、论气度,如何能与姐姐相比?”
眉庄却握住甄嬛的手,眼中流露出深宫女子共有的恐惧:“嬛儿,我不是怕她。我是怕……怕自己也会有失宠的那一天。圣心难测,今日繁花似锦,明日或许就……”
甄嬛反握住她的手,坚定道:“不会的,姐姐。只要我们谨守本心,相互扶持,总能在这宫里立足。”她心中却补充道:还要,摸清那些致命的规则。
送走眉庄,甄嬛独自站在窗前。夜空中有零星的烟花绽放,瞬间的绚烂后,是更深沉的黑暗。余莺儿的突然得宠,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诡异。那被扭曲的许愿,那井中若有若无的回响,那风中恶意的嗤笑,还有海棠树下芳贵人未曾散去的怨念……这一切,都预示着这紫禁城的黑夜,远比她想象的更加漫长,也更加危险。她的“病”,还能护她多久?而那本用恐惧和智慧书写的《异闻录》,注定要沾染上更多的鲜血与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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