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我在这里”如同沉入深水的石子，在她昏沉的意识里漾开一圈圈涟漪，旋即被更深的疲惫吞噬。

她终于彻底失去了挣扎的力气，沉甸甸的眼睫阖上，将自己完全交付于这个陌生又熟悉的怀抱。意识沉浮间，只剩下几个颠簸不定的感官碎片——他稳步行走时胸膛传来的稳定震动，僧袍布料摩擦她脸颊的粗粝触感，以及萦绕不散的、混合了血腥、檀香与他本身清冽气息的味道。

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只是一瞬。

她被轻轻放置下来，身下是柔软的、带着阳光味道的褥子，与她禅房那硬邦邦的板床截然不同。紧接着，微凉的、湿润的布帛小心地擦拭过她的额头、脸颊、脖颈，动作生涩却极其专注，避开了肩头那处仍在隐隐发烫的伤口。

她想睁眼，眼皮却重若千钧。

只在恍惚间，似乎看到一抹素白的身影守在榻边，轮廓被跳跃的烛光勾勒得有些模糊，唯有那双眼睛，即便在她混沌的感知里，也亮得惊人，沉得骇人，一瞬不瞬地凝在她脸上。

随后，是漫长而寂静的守候。

她在断续的梦境与现实的边缘漂浮。有时是魔气撕扯经脉的冰冷刺痛，有时又是那股霸道温和的力量在体内流转的暖意。每一次她因噩梦而细微挣扎，总能立刻感觉到一只温热的手掌轻轻覆上她的额角，或是指尖拂开她汗湿的鬓发，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安抚意味。

这安抚，属于玄明。却又如此陌生。

再次恢复些许清明时，窗外已是晨光熹微。

她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榻边那个依旧维持着端坐姿势的身影。

玄明背对着她，面向窗外那片渐亮的天光，身形挺拔如孤松，却又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孤寂与……紧绷。他依旧穿着那身素白僧袍，只是肩背处，原本象征着无上佛法修为的淡金色光晕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内敛的、近乎沉寂的暗淡。仿佛一夜之间，那层与生俱来的神圣外壳被硬生生剥离，露出了其下更为真实、也更显脆弱的本质。

他似乎并未察觉她已醒来，只是静静地望着窗外。

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恰好能望见远处大雄宝殿的一角飞檐，在晨光中勾勒出寂静的轮廓。

就在这时，她注意到他垂在身侧的手。

那只骨节分明、曾经永远平稳持着佛珠的手，此刻正无意识地、极其用力地攥着膝上僧袍的布料，指节绷得发白，微微颤抖着。像是在极力克制着什么，又像是在抵御某种无形的侵蚀。

她心中莫名一紧，喉咙干涩，想开口唤他，却只发出一点微弱的气音。

这细微的动静，却如同惊雷。

玄明的背影骤然一僵。

他没有立刻回头，那攥着僧袍的手指却猛地收得更紧，手背上青筋虬结。他维持着那个姿势，呼吸似乎停滞了一瞬，仿佛在积攒转身的勇气，又像是在进行某种极其艰难的心理建设。

几息之后，他才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转过身来。

晨光从他身后漫入，在他周身镀上一层模糊的光边，却照不清他脸上的神情，只能看到一个逆光的、轮廓深刻的侧影。

他的目光，沉沉地落在地面上，并未与她直接对视。

禅房内静得能听到尘埃漂浮的声音。

他终于抬起了眼。

那一刻，她呼吸窒住。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昔日空明澄澈、不染尘埃的佛性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几乎满溢出来的、汹涌的疲惫，以及一种深可见骨的挣扎。眼底布满了血丝，像是一夜未眠，又像是内心经历了一场浩劫。那里面有什么东西彻底碎裂了，尚未重组，只余下混乱的、灼热的、几乎要将她也一同点燃的残骸。

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终究没有发出声音。只是那目光，如同有了实质的重量，牢牢锁着她，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审视，仿佛要确认她是否真的安好，又仿佛要将她此刻的模样，刻入灵魂深处。

她被他眼中毫不掩饰的复杂情绪震慑，一时间竟忘了肩头的伤痛，也忘了开口。

两人就这般隔着几步的距离，无声地对望着。

他看着她苍白但已不再死寂的脸色，看着她肩头被淡金色光晕笼罩、已然愈合大半的伤口，眼底的汹涌似乎平息了一瞬，掠过一丝极细微的、如释重负的痕迹。

但随即，那挣扎与痛楚又卷土重来，甚至更为猛烈。

他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终于极其艰难地，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一句话，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还……疼吗？”

问的是伤。

可他眼中翻腾的，分明是另一种，更为深沉的痛楚。

无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