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熄灭的佛光并未带来黑暗，反而让禅房内另一种存在变得无比清晰——那是一种无声的、庞大的寂静，压得人耳膜发胀。

她虚软地靠在他怀里，所有的感知都被无限放大。他胸膛下那依旧失序狂跳的心脏，他沉重压抑的呼吸拂动她额前碎发的微痒，他环抱着她的手臂传来的、不容置疑的禁锢力道，还有……那彻底敛去金光后，从他僧袍下，从他肌肤深处，隐隐透出的、带着微末温度的人间气息。

不再是莲台上遥不可及的佛子，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会痛、会失控、会流血的人。

这个认知让她心头莫名一悸，残存的意识挣扎着，想要看清此刻他的脸。

玄明似乎察觉了她的意图。那只刚刚拂开她湿发、沾染着两人血迹的手，指节微微蜷缩了一下，却没有收回，反而就着这个姿势，掌心向下，轻轻覆在了她依旧冰凉的手背上。

他的手掌很大，指腹带着常年握持佛珠留下的薄茧，触感温热，甚至有些烫人。与她手背的冰冷形成鲜明对比。那温度并不柔和，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近乎烙印般的力度。

她指尖无意识地颤了颤，想缩回，却被他更紧地握住。

“别动。”

他低声说，声音依旧是哑的，却褪去了之前的暴戾，只剩下一种深潭般的沉静，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他的目光垂落，落在她肩头那个被淡金色光晕笼罩、不再流血的伤口上。那里的皮肉仍在缓慢地蠕动愈合，过程肉眼可见，带着一种奇异又令人心惊的生机。他看着，眼神专注得近乎贪婪，又带着一丝极细微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后怕。

然后，他的视线缓缓上移，掠过她苍白失色的唇，最后定格在她因虚弱而半阖、却依旧努力想看清他的眼眸。

四目再次相对。

这一次，她看得更清楚了。

那双向来空无一物、倒映云卷云舒亦不起波澜的眼眸，此刻像被投入了巨石的古井，水面下的暗流尚未完全平息，激荡着残存的惊悸与一种她看不懂的、沉甸甸的、几乎要将她溺毙的东西。那里面没有了佛光的屏障，所有的情绪都赤裸裸地摊开在她面前——担忧，戾气未消的余烬，以及一种……近乎破釜沉舟的决绝。

他看着她，像是要将她的模样，连同此刻这脆弱狼狈的姿态，一同刻进骨血里。

禅房外，似乎有细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大约是寺中僧人被方才的动静惊动，前来查探。

玄明眉峰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覆在她手背上的手掌微微用力，将她更深地按向自己怀中，以一种完全占有的姿态。他抬起眼，目光投向禅房门口的方向，眼神在瞬间变得冰冷而锐利，带着一种无形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屏障。

那脚步声在门外停顿了片刻，似乎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没有进来，又缓缓远去。

直到脚步声彻底消失，他才重新低下头，目光落回她脸上时，那层冰冷迅速消融，只剩下专注。

“还疼么？”

他问，声音放得极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她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魔气侵蚀的剧痛是消失了，但强行愈合伤口带来的那种骨骼血肉被碾碎又重组的余韵仍在，更多的是精神上的极度疲惫与一种……难以言喻的混乱。

她的摇头点头似乎取悦了他，又或许只是让他紧绷的心弦稍微松弛了一瞬。她看见他唇角极轻微地勾动了一下，那弧度转瞬即逝，快得让她以为是错觉。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维持着拥抱的姿势，一只手稳稳地托着她的后背，另一只手依旧覆在她的手背上，指尖无意识地、极轻地摩挲着她手背的皮肤，带来一阵阵细微的、令人心悸的痒意。

禅房内再次陷入寂静。

只有彼此交融的呼吸声，以及透过紧贴的胸膛传来的、他那渐渐趋于平稳、却依旧比平时快上许多的心跳。

她闭上眼，感受着这份陌生的、带着血腥气与檀香味、由破碎金身和失控心跳构筑起来的“安宁”。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他碎裂的佛光，他染血的手指，他沙哑的逼问，他点向心口的决绝……

这一切，都是因为她。

这个认知，比魔气入体更让她感到灼烫，也更让她……无所适从。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试图平复胸腔里同样紊乱的悸动，却只是将他身上那股混合着清冽与血腥的复杂气息更深地吸入肺腑。

他似乎察觉到了她细微的动作，环抱着她的手臂又紧了紧，将她更深地嵌入自己的怀抱，下颌轻轻抵着她的发顶，发出一声极低极沉的喟叹。

那叹息里，带着无尽的疲惫，以及一种尘埃落定后、不容更改的执拗。

“睡吧。”

他说。

“我在这里。”

不再是“贫僧”，而是“我”。

这四个字，像是最沉重的咒语，烙印在她昏沉的神识深处。

无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