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家老宅的晚宴，从来就不是简单的家庭聚餐。
接到陆鸿振的电话后，陆辰轩和周身的空气都冷了几分。
林芷溪能清晰地感觉到他平静表面下那股沉郁的怒意，像冰层下涌动的暗流。
出发前，陆辰轩亲自从衣帽间挑了一件深蓝色、款式相对保守的羊绒连衣裙递给林芷溪。
“颜色沉稳些。”
他只说了这么一句，但林芷溪明白，在老宅那种地方，过于出挑未必是好事。
车子驶入那片熟悉的庄园时，天色已暗。
老宅灯火通明，却透着一种古板而压抑的气息，与陆辰轩那栋现代化公寓的冷清截然不同，这里更像一座精心维护的、没有温度的博物馆。
管家早已在门口等候，恭敬地引他们入内。餐厅里，长桌上已摆好了精致的餐具，陆鸿振坐在主位，周婉如坐在他右手边，陆明哲则坐在周婉如旁边。
看到他们进来，周婉如立刻扬起无懈可击的温婉笑容：“辰轩和芷溪来了，快坐，就等你们开饭了。”
陆明哲也笑着打招呼，眼神在掠过林芷溪时，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令人不适的探究。
林芷溪保持着得体的微笑，挽着陆辰轩的手臂，在他的指引下入座——他的左手边，正好与陆明哲相对。
陆鸿振看了他们一眼，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目光在林芷溪身上多停留了一瞬，带着审视，但并无太多情绪。
晚餐在一种看似和谐实则紧绷的气氛中开始。
佣人无声地布菜，餐具碰撞发出轻微的脆响。
周婉如热情地招呼着，不断给陆鸿振夹菜，说着些无关痛痒的家常。
“芷溪啊，听说你前段时间陪辰轩去参加陈老的寿宴了？真是懂事。”
周婉如状似无意地提起，笑容慈和，“陈老和你陆伯伯是多年好友，他夫人还特意打电话来夸你呢，说你又漂亮又大方，和辰轩站在一起，真是登对。”
【登对？一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野丫头，也配？不过是辰轩拿来气我们的工具罢了。】
她心里想的，却是另一番刻薄话语。
林芷溪心头冷笑，面上却带着恰到好处的羞涩：“周阿姨过奖了，是陈伯伯和陈伯母抬爱。”
“妈，您这话说的，”
陆明哲笑着接话，语气轻松，“林小姐能让大哥这么上心，带出去见这么多长辈，肯定是有过人之处。是吧，大哥？”
他看向陆辰轩，眼神带着探究。
陆辰轩眼皮都没抬，慢条斯理地切着盘子里的牛排，淡淡道：“嗯。”
一个字，堵得陆明哲后面的话说不出来，只能干笑两声。
陆鸿振这时开口，声音沉稳，带着久居上位的威严
“辰轩，最近公司怎么样？我听说，明哲之前负责的那个城东项目，出了点岔子？”
来了。林芷溪心下一凛，知道正戏要开场了。
陆辰轩放下刀叉，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角，动作优雅从容
“一点小问题，已经解决了。明哲经验尚浅，被下面的人蒙蔽，用了不合规的建材供应商，幸好发现得早，没造成实质性损失。我已经让他停职反省，相关责任人也处理了。”
他语气平静，仿佛在说今天天气不错，但话里的意思却字字如刀——陆明哲无能、失察、用人不当。
陆明哲的脸色瞬间难看了几分，握着刀叉的手指收紧。
周婉如的笑容也淡了些，但很快又恢复如常，打圆场道：“唉，明哲也是太想做出成绩，急功近利，被人钻了空子。吃一堑长一智，辰轩你这个做哥哥的多教教他。”
陆鸿振皱起眉头，看向陆明哲的眼神带上了不满：“胡闹！做生意最重诚信和规矩！辰轩处理得对，是该好好反省！”
他顿了顿，又看向陆辰轩，语气缓和了些，“不过，辰轩啊，明哲毕竟是你弟弟，年轻人犯错难免，停职这段时间也差不多了。你看，是不是让他回公司，从基层做起，多学学？”
这是要重新给陆明哲机会了。林芷溪屏住呼吸，看向陆辰轩。
陆辰轩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只是拿起酒杯，轻轻晃了晃里面深红色的液体：“父亲说得是。不过，公司有公司的制度，明哲这次失误影响不小，董事会那边也需要交代。”
“这样吧，下个月南区的物流园项目启动，缺个现场协调的副手，让他去那边锻炼锻炼，戴罪立功。父亲觉得如何？”
南区物流园？
林芷溪虽然不太懂，但看陆明哲瞬间铁青的脸色和周婉如眼中一闪而逝的阴霾，就知道这绝不是什么好差事。
恐怕是又苦又累、远离权力中心的“发配”。
陆鸿振沉吟片刻，似乎也觉得这处罚不算轻，但考虑到陆辰轩的态度和公司的制度，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嗯，你安排吧。明哲，好好跟你哥学，别再出纰漏！”
陆明哲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一个“是”字。
他猛地灌了一口酒，借着放杯子的动作，狠狠剜了陆辰轩一眼。
【陆辰轩！你够狠！物流园？想把我踢出总部？没门！咱们走着瞧！】
他心中的怒火和怨毒几乎要喷薄而出。
林芷溪将这些心声听得清清楚楚，心底泛起寒意。陆明哲的敌意，比想象中更强烈。
“好了好了，吃饭不说公事。”
周婉如强笑着转移话题，目光落到林芷溪身上，带着关切，“芷溪啊，听说你家里是开面馆的？父母做生意很辛苦吧？以后你和辰轩在一起，可要好好孝顺他们。”
“对了，你父母对我们辰轩还满意吗？什么时候安排我们双方家长见个面？”
这个问题看似家常，实则刁钻。
既点明了林芷溪的家世普通，又将“见家长”这个难题抛了出来。
如果林芷溪回答不好，要么显得自己家高攀不起，要么显得陆辰轩对她不够重视。
陆辰轩眉头微蹙，正要开口，林芷溪在桌下轻轻碰了碰他的手，示意自己来。
她抬起头，迎向周婉如“慈爱”的目光，笑容温婉得体：“谢谢周阿姨关心。我父母都是本分人，做点小生意，自食其力，他们很知足。他们常说，儿女幸福最重要。”
“至于见面，”
她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羞赧，看了陆辰轩一眼，“辰轩说，等他忙过这阵子，会亲自去拜访我父母。他说，这是礼数。”
她四两拨千斤，既维护了自家尊严，又把陆辰轩抬出来，暗示是陆辰轩主动要按礼数拜访，堵住了周婉如的嘴。
周婉如眼中闪过一丝意外，没想到林芷溪回答得如此滴水不漏，只好笑道：“那就好，辰轩有心了。”
陆鸿振倒是看了林芷溪一眼，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这女孩，倒是落落大方，不卑不亢。
饭局过半，气氛愈发诡异。
周婉如似乎并不打算放过林芷溪，又笑吟吟地开口：“芷溪这么懂事，真是难得。对了，雨晴那孩子前几天还跟我通电话，说起你呢。”
苏雨晴！
这个名字的出现，让餐桌上空气一凝。
陆辰轩切牛排的动作微微一顿。陆明哲嘴角勾起一丝看好戏的弧度。陆鸿振也抬起了头。
“哦？苏小姐提起我？”林芷溪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疑惑。
“是啊，”
周婉如叹了口气，状似感慨，“雨晴那孩子，从小就跟我们亲，跟她妈妈一样，温柔又识大体。”
“她说在陈老的寿宴上见到你，觉得你很好，还特意打电话来，说怕你因为那些老照片误会辰轩，让我帮忙解释解释呢。哎，这孩子，就是太为别人着想了。”
这话看似在夸苏雨晴大度，实则句句戳心。
强调苏雨晴和陆家的亲近（“跟我们亲”），暗示林芷溪是外人；夸苏雨晴温柔识大体（她妈妈一样），暗讽林芷溪可能小家子气；最后点出“老照片误会”，更是直接把林芷溪放到了善妒、多疑的位置上。
林芷溪感觉到陆辰轩周身的气息骤然变冷。
她轻轻吸了口气，放下筷子，脸上露出一个理解又略带歉意的笑容：“原来是为了这个。苏小姐真是太客气了。”
“其实那天辰轩已经跟我解释清楚了，都是些陈年旧事，我怎么会误会呢？”
“苏小姐是辰轩故交的妹妹，也就是我的妹妹，我感谢她还来不及呢。倒是劳烦周阿姨和蘇小姐挂心了。”
她的话绵里藏针。
首先点明陆辰轩“已经解释清楚”，表明他们之间沟通无碍，轮不到外人操心；其次把苏雨晴定位为“故交的妹妹”，划清界限；最后一句“感谢她还来不及”，更是以退为进，显得自己大度，反而衬得对方多事。
周婉如脸上的笑容差点挂不住。她没想到林芷溪这么难缠，不仅没接招，还反过来将了一军。
陆明哲这时忽然轻笑一声，插话道：“林小姐真是通情达理。不过话说回来，雨晴姐对大哥确实是不一样的。”
“我记得小时候，大哥有什么不开心，都是雨晴姐陪着他。妈那里，好像还有他们好多以前的合照呢，真是两小无猜。”
他在“两小无猜”上咬了重音，目光意味深长地在林芷溪和陆辰轩之间转了转。
【看你怎么接。青梅竹马的情分，是你这个半路冒出来的能比的？】
陆明哲的心声充满恶意。
陆辰轩的耐心似乎到了极限。他放下刀叉，金属与瓷器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在安静的餐厅里格外清晰。
“过去的事，提多了没意思。”
他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冷意，“明哲，你好像很闲？南区物流园的项目书，明天早上我要看到初步方案。”
陆明哲的笑容僵在脸上。
陆辰轩不再看他，转向陆鸿振，语气恢复平静：“父亲，我吃好了。公司还有事，我和芷溪先走了。”
陆鸿振看了他一眼，又瞥了脸色不佳的周婉如和陆明哲，挥了挥手：“去吧。”
离开令人窒息的餐厅，走到空旷的前厅，林芷溪才悄悄松了口气，感觉后背出了一层薄汗。
这场鸿门宴，步步惊心。
陆辰轩脚步很快，脸色沉郁。
林芷溪安静地跟在他身侧，能感觉到他压抑的怒气。
一直走到车前，司机拉开车门，陆辰轩让她先上车，自己却没有立刻上来。
他站在车外，夜风吹起他额前的碎发。他点了一支烟，猩红的火星在黑暗中明灭。
林芷溪隔着车窗看他挺拔却孤直的背影，心里有些闷闷的疼。
在这个家里，他就像一头被困住的雄狮，周围全是看似亲切实则冰冷的栅栏。
抽完烟，陆辰轩才坐进车里。车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冷风和老宅令人压抑的气息。
“抱歉。”他忽然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林芷溪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道歉。“为什么道歉？”
“让你面对这些。”
陆辰轩看着前方，侧脸线条紧绷，“以后这样的场合，不想来可以不来。”
林芷溪摇摇头，认真地说：“不，我要来。”
她顿了顿，声音轻却坚定，“我说了，会站在你这边。他们在针对你，我不能让你一个人面对。”
陆辰轩猛地转头看向她。
车内光线昏暗，但他的眼睛却亮得惊人，里面翻涌着林芷溪看不懂的复杂情绪。震惊，动容，还有一丝……脆弱？
他看了她很久，久到林芷溪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心跳开始加速。
忽然，他伸出手，温热干燥的掌心覆上她放在膝头的手，用力握了一下。
那力道很大，甚至有些疼，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不容错辨的温度和决心。
“好。”
他只说了一个字，然后松开了手，重新坐正，对司机道，“开车。”
车子驶离陆家老宅，融入城市的车流。车厢内一片安静，但有什么东西，已经在无声中改变了。
林芷溪看着自己被握过的手，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他的温度和力度。
她的心，扑通扑通，跳得飞快。这不是演戏，不是契约，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他们之间那层薄冰，正在以一种不可逆转的速度消融。
然而，就在这温情涌动的时刻，林芷溪包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她拿出来一看，是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点开，只有一句话，却让她瞬间如坠冰窟：
「林小姐，想知道你父母的面馆最近为什么总有人找麻烦吗？明天下午三点，老地方咖啡厅，我们聊聊。一个人来。——你知道我是谁。」
是陆明哲！
他竟然查到了她父母，还用他们来威胁她！
林芷溪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手指紧紧攥住了手机。她猛地抬头看向陆辰轩，他正闭目养神，似乎并未察觉她的异样。
说不说？
如果说了，以陆辰轩的性格，一定会直接对陆明哲出手，那可能会打草惊蛇，也可能让父母陷入更不可知的危险。
如果不说……明天下午，她该去吗？
陆明哲到底想干什么？
仅仅是为了威胁她离开陆辰轩？还是另有更可怕的图谋？
车窗外，霓虹闪烁，光影陆离。
林芷溪却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上来。刚刚在陆辰轩掌心感受到的那点温暖，瞬间被巨大的恐慌吞噬。
她以为的战斗在宴会上，却没想到，战火已经无声无息地，烧到了她最珍视的家人身上。
陆辰轩似乎感觉到她的僵硬，睁开眼，侧头看她：“怎么了？脸色这么差。”
林芷溪猛地回过神，强迫自己挤出一个笑容，将手机屏幕按灭：“没什么，可能有点累了。”
陆辰轩看着她苍白的脸和闪烁的眼神，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却没再追问，只是淡淡道：“休息一下，快到了。”
林芷溪靠回椅背，闭上眼睛，心跳如雷。
手机在掌心，烫得吓人。明天下午三点，老地方……去，还是不去？
这是一个，她必须独自面对的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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