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对不起……”墨多多死死地抿着唇，迟迟不敢抬起头看着唐晓翼，张嘴只会说这三个字“对不起……”，声音闷在唐晓翼颈窝，烫得惊人。唐晓翼想骂他，想嘲笑他的狼狈，可当他摸到他的脊背——那脊背薄得像一张被雨水泡皱的纸，轻轻一戳就会破——所有毒舌都化成了酸涩，堵在喉咙里，咽不下，吐不出。

走廊尽头，护士站的挂钟“滴答”一声，敲在凌晨两点零七分。唐晓翼听见自己的心跳顺着监护仪的电线爬过去，混进他的呼吸里，节奏乱成一团麻。他想把视线从墨多多脸上挪开，却怎么也挪不动——他唇角那一线血渍，在灯下呈暗紫色，像一瓣枯萎的堇花，随时会碎成粉末。

“身体不好还硬撑着，”唐晓翼听见自己的声音抖得不成调，“真是笨蛋。”

他垂下头，睫毛在脸颊投下两片极黑的影，像雪地里烧出的两个洞。他一直攥住唐晓翼的病号服下摆，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仿佛那是他唯一能抓住的浮木。唐晓翼顺势捏住他的后颈，把他整个人揽进怀里。他的心跳隔着两层布料传来，又快又乱，像一面被暴雨敲裂的鼓。

“小兔崽子，”唐晓翼把下巴搁在他发旋，嗅到发间未干的雪水，“我讨厌你。”

他浑身一僵，眼眶红了完整，染血而鲜红的唇抿了抿，可也只是僵硬的点点头“对不起…知道了……”。唐晓翼深吸一口气，把剩下的半句咽回喉咙——讨厌你让我心疼得快要碎掉。

走廊灯忽然闪了两下，像电压不稳，又像某种不祥的预告。唐晓翼怀里的人在这片刻的黑暗里打了个冷战，他下意识用掌心去捂他的后颈，却只摸到一手冰凉。那一刻，唐晓翼意识到：怀里人的体温正随着眼泪迅速流失，像雪落在掌心，迟早要化。 “——会死的。”

唐晓翼听见自己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像冰棱坠地，碎得清脆。

墨多多在他怀里猛地一抖，眼泪终于决堤。不是哭，是崩溃——无声的、像雪崩一样的崩溃。滚烫的泪砸在唐晓翼的手背，烫得他几乎要缩手，可指尖却更深地嵌进那层单薄的肩胛骨，像要把他钉进自己的肋骨里，再也不放他走。

“你找了五年。”唐晓翼低声说，声音哑得不像自己的，“我也等了五年，你把世界翻了个面，连南极的雪都摸过，就是找不到我。”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像咽下一把碎玻璃，“结果好不容易见了，你把自己熬成一张化验单，摊在我眼前。”

墨多多终于抬起头，睫毛上还挂着细小的雪粒，瞳孔却黑得吓人，像两口深井，井底映着唐晓翼扭曲的倒影。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辩解，却只吐出一口带着铁锈味的热气——那是血，是胃壁被胃酸啃噬后渗出的血，是他这五年里日复一日咽下的沉默。

“……我怕。”他声音轻得像雪落，“怕你看见我，就变成现在这样。”

“哪样？”唐晓翼冷笑，指尖却更用力地扣住他的后颈，“怕我心疼？还是怕我——”

“怕你后悔。”墨多多打断他，眼泪顺着鼻梁滑进嘴角，混着血，咸腥得发苦，“怕你后悔把五年押在一个……快碎了的废品上。”

“放屁。”

唐晓翼猛地把他按回怀里，动作太急，牵动胸口一阵尖锐的刺痛——那是肺，是气管，是氧气瓶也无法稀释的疼。可他不管，只是更紧地箍住怀里那具发抖的身体，像箍住一根即将被雪压断的枯枝。

“听好了，墨多多。”他贴在他耳边，声音低而狠，像雪地里突然拔出的刀，“我唐晓翼这辈子，从不后悔。”

“——唯独后悔让你一个人熬了五年。”

走廊的灯再次闪了一下，终于“啪”地灭了。黑暗扑进来，像一床浸了水的棉被，沉甸甸地盖住两人。监护仪的绿光成了唯一的光源，在墨多多的侧脸投下一道颤抖的线，像随时会断的脉搏。

黑暗中，唐晓翼感觉到墨多多的手指摸索着爬上他的手腕，冰凉，却固执地穿过他的指缝，十指相扣。那手在抖，抖得几乎握不住，却偏要握得更紧，仿佛要把自己的心跳通过掌心灌进唐晓翼的血管里。

“……那剩下的日子，”墨多多声音哑得几乎听不见，“换我熬你。”

唐晓翼愣了一下，随即笑出声——笑得胸口发疼，笑得眼泪差点滚下来。他低头，把额头抵在墨多多的额头上，鼻尖蹭到未干的雪水，凉得发苦。

“行。”他轻声说，“熬吧，熬成渣也不准停。”

黑暗里，两人就这样额头相抵，呼吸交错，像两株被雪压弯的芦苇，在风里摇摇欲坠，却偏要缠在一起，宁可折断也不分开。

窗外，雪忽然大了。老梅的枝桠“咔嚓”一声，终于断了半截，红梅簌簌落下，在雪地里溅起细小的红雨。护士站的挂钟“滴答”一声，滑过凌晨两点半。

而病房里，监护仪的绿光依旧一跳一跳，像雪夜里不肯熄灭的篝火，固执地，为两个终于靠岸的灵魂，守着最后一寸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