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庆五年，夏。
太傅李延年捧着今日要讲授的《论语》，脚步略显沉重地走向东宫书房。这位年过花甲、学富五车的老臣，曾是前朝翰林，因性情耿直、学问扎实，被顾怀瑾特意请来教导太子宸烨。
李太傅对太子是寄予厚望的。太子天资聪颖，沉稳好学，是个难得的储君苗子。然而，每每授课，李太傅总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这压力并非来自太子，而是来自太子的父亲，那位行事……不拘一格的陛下。
今日讲授的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李太傅捻着胡须，正准备深入阐述君臣纲常、礼法秩序的重要性，却见小太子宸烨微微蹙着眉，举手发问。
“太傅，”宸烨的声音尚带稚气，语气却十分认真，“若依此言，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那若是君命有误，或君行不义，臣子也当盲从吗？”
李延年心中一震，此问可谓犀利！他沉吟片刻，谨慎答道：“太子殿下，为臣之道，在于忠君爱国，匡扶社稷。若君上有失，臣子当直言进谏，此乃忠义之本。然……进谏需讲究方式方法，维护君父威严亦是臣子之责。”
他自认回答得滴水不漏，既强调了劝谏的必要，也点明了维护君权的重要性。
谁知宸烨却摇了摇头，那双酷似其父的琉璃眸子里带着不解：“可是父皇说过，对的就是对的，错的就是错的。若明知是错，为何不能直接指出？父皇还说，他若做错了事，欢迎娘亲……和所有大臣直言不讳。”
李延年：“……” 他感觉自己的胡子抖了抖。陛下啊陛下，您平日里都是这么教孩子的吗？！
他勉强维持着镇定，试图将话题拉回正统：“殿下，陛下虚怀若谷，实乃臣民之福。然礼法纲常，乃立国之本，不可轻废。譬如……譬如……” 他搜肠刮肚，想找个合适的例子，“譬如尊卑有序，上下有别，此乃天理……”
“太傅，”宸烨再次打断他，小脸上满是困惑，“可是在江南时，福爷爷虽是管家，但娘亲待他如长辈，我们也叫他福爷爷。爹爹……父皇也说，尊重不应只看身份。为何到了宫中，宫女太监见了我们就要跪拜？他们也是人啊。”
李延年只觉得额头开始冒汗。这……这让他如何解释？难道要说宫规如此？可太子举的例子，偏偏是陛下和夫人身体力行的“平等”观念。
“还有，”宸烨似乎打开了话匣子，“太傅昨日讲‘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是父皇和娘亲……他们好像不是这样的。” 小家伙虽然不太清楚父母具体惊世骇俗的往事，但也隐约知道，自家爹娘的结合，跟太傅讲的好像不太一样。
李延年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他总不能跟太子说“你爹娘那是特例，不能学”吧？那可是陛下和夫人！诋毁君上，可是大罪！
一堂课下来，李太傅讲得心力交瘁，感觉自己坚守了一生的儒家道统，在小太子那些基于“父皇说”、“娘亲说”的朴素追问下，摇摇欲坠。
下课后，李延年拖着沉重的步伐离开东宫，恰好遇见下朝回来的顾怀瑾。
顾怀瑾见老太傅脸色不佳，关切地问道：“太傅面色似乎不好，可是烨儿顽劣，惹太傅生气了？”
李延年看着眼前这位英明神武、却又在教导子女上“离经叛道”的陛下，心中百感交集，最终化作一声长叹：“陛下，老臣……惭愧啊！”
顾怀瑾何等聪明，立刻明白了大概，不由失笑：“可是烨儿又拿朕和昭雪的例子，反驳太傅的圣人之言了？”
李延年苦着脸道：“陛下，太子天资聪慧，善于思辨，本是好事。然……储君教育，关乎国本，是否……是否应更注重礼法纲常之熏陶？”
顾怀瑾拍了拍老太傅的肩膀，语气轻松：“太傅多虑了。朕要的，不是一个只会背诵圣贤书、墨守成规的太子。朕希望他明事理，辨是非，心中有仁爱，眼中有百姓。至于礼法……”
他顿了顿，目光望向远处宫殿的飞檐，带着一丝不羁：“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若礼法不合时宜，改了便是。若纲常成了束缚，破了又何妨？朕当年能打破陈规，朕的儿子，为何不能有自己的想法？”
李延年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他还能说什么呢？这位陛下，本身就是所有陈规旧俗的破坏者。
“太傅放心，”顾怀瑾收回目光，笑道，“该学的道理，烨儿还是要学的。只是朕希望他学到的，是道理背后的‘理’，而非僵化的‘礼’。至于如何把握其中分寸，还需太傅多多费心引导。”
话已至此，李延年也只能躬身应下：“老臣……遵旨。”
看着顾怀瑾离去的背影，李延年再次深深叹了口气。教导这位太子，恐怕会是他仕途生涯中，最艰难，也最……特别的挑战了。
当晚，顾怀瑾将此事当笑话讲给了宋昭雪听。
宋昭雪听后，也是莞尔：“你呀，自己离经叛道也就罢了，还把烨儿也教得这般……有主见。看把李太傅愁的。”
顾怀瑾揽住她，理直气壮：“我们的儿子，自然该与众不同。难道要把他教成那些只会之乎者也、墨守成规的老学究？”
“那倒不是。”宋昭雪靠在他怀里，轻声道，“只是希望他将来，既能守住该守的底线，也有勇气打破该破的枷锁。”
“放心，”顾怀瑾吻了吻她的发顶，“有我们这样的爹娘，他想平庸也难。”
果然，数日后，李太傅讲授《史记》，说到秦始皇焚书坑儒，小太子宸烨再次发言：
“太傅，秦皇统一文字、度量衡，是有大功的。焚书坑儒虽然后果严重，但当时或许也有他的考量。看待历史人物，是否不能单以‘暴君’二字概之？就像父皇说的，要辩证地看问题。”
李延年听着太子这番颇有见地的言论，心情复杂。一方面欣慰于太子的聪慧与思辨能力，另一方面又隐隐担忧，这位太子将来，恐怕会是一位比他父亲更难以捉摸、更不按常理出牌的君王。
他抬头望了望东宫书房外湛蓝的天空，心中默念：
列祖列宗，先贤圣哲，非是臣不尽心，实在是……帝师难为啊！
尤其是，当学生的爹娘，本身就是一套行走的“反传统教材”时。
这书，真是越来越难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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