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的运转，总藏着看不见的线。
有人称之为命运，有人谓之偶然，而在溯因学院的典籍里，它们有个更具象的名字——因果缠丝。这些由凡人选择凝结的隐性契约，或细如发丝，或密如蛛网，寻常人终其一生无从窥见，却时刻被其牵引。唯有身负源骨者，能在赐能者的触碰下觉醒能力，看见那些闪烁的银线、缠绕的紫缕，成为游走于秩序边缘的处理者。
这是沈砚上一世用十四年光阴，乃至生命代价才明白的真相。
此刻，他正盯着浴室镜子里那张十八岁的脸发呆。
水龙头滴下的水珠砸在陶瓷盆里，溅起细碎的水花，也惊醒了他混沌的意识。镜中人有着清瘦的身形，黑发柔软地搭在额前，遮住半只深黑色的眼眸，唇线习惯性地向下撇着，像对世间万物都提不起兴趣。左手食指上那枚旧银戒反射着冷光，是发小林野十六岁送他的礼物，也是他上一世被A级逆命煞撕碎身体时，唯一紧握的东西。
“32岁死在城东废墟，被怪物啃食到只剩半截手臂……”沈砚用冷水拍了把脸，冰凉的触感让他确认这不是濒死前的幻觉，“现在是18岁，刚收到溯因学院录取通知书的那天。”
镜子里的少年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波动，快得像错觉。上一世的今天，他攥着那张印着“常序班”字样的通知书，躲在房间里写了满满三页纸的计划表——要考年级第一，要进枢机班，要向沈宏业证明自己不是废物，要让那个永远冷着脸的父亲正眼瞧他一次。
多可笑。
他最后确实进了枢机班，却是在世界崩塌的第三年，作为炮灰被推去对抗噬序魔。而那个他拼命想证明自己的父亲，早在灾难初期就带着苏曼丽和沈妄登上了逃亡飞船，将他和沈辞丢在了沦陷的城市里。
“咔哒。”
房门被推开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沈妄斜倚在门框上，一身崭新的定制校服衬得他身形挺拔，发梢用发胶固定得一丝不苟，看见沈砚腕上洗得发白的旧校服袖口，嗤笑一声：“磨磨蹭蹭什么？司机都在楼下等着了，别耽误我和哥去学校。”
沈砚没回头，慢条斯理地将袖口卷到小臂，露出腕骨分明的手：“知道了。”
他的声音懒洋洋的，带着刚睡醒的鼻音，尾音轻轻拖长，听不出任何情绪。这反应让沈妄准备好的一肚子嘲讽都憋了回去，像一拳打在棉花上。他烦躁地啧了声，却没再发作——昨天晚上沈辞临睡前看了他一眼，那眼神明明没什么温度，却让他莫名觉得，要是今天再欺负沈砚，哥哥会不高兴。
“快点！”沈妄丢下这句话，转身噔噔噔跑下楼，大概是去找沈辞了。
沈砚对着镜子扯了扯校服领口。上一世的今天，他就是穿着这件洗得发白的旧校服，和沈辞、沈妄一起坐上了那辆劳斯莱斯幻影。车里，苏曼丽嫌弃地把他推到最角落，沈宏业全程没看他一眼，只有沈辞——那个永远低着头的二弟，在车子急转弯时，被晃得撞向他这边，却在碰到他衣袖前猛地缩了回去，像碰了什么烫手的东西。
那时的他只觉得对方和家里其他人一样讨厌自己，直到十三年后，看着沈辞为了挡在他身前，被逆命煞的利爪贯穿胸膛，银灰色的短发被鲜血浸透，那双异瞳失去神采时，他才明白，有些距离，或许从来都不是因为厌恶。
“宿主宿主！检测到您情绪波动超过阈值，即将播放《健康歌》缓解压力——左三圈右三圈，脖子扭扭屁股扭扭——”
脑海里突然炸开的清亮少年音吓了沈砚一跳。他皱眉按了按太阳穴，这声音从他半小时前睁开眼就没消停过，自称什么“缠丝07系统”，还说要发布任务让他扶老奶奶过马路。
“闭嘴。”沈砚在心里默念。
“哦。”系统委屈巴巴地应了声，没再唱歌，转而开始絮絮叨叨，“宿主您今天要去溯因学院参加源纹检测哦，根据数据库显示，您上一世是普通人来着……不过没关系！有本系统在，别说E级，就算您想躺到S级——哎宿主您别走啊！”
沈砚无视了脑海里的碎碎念，抓起书包走出房间。
楼下客厅里，沈宏业正坐在沙发上看财经报，苏曼丽对着镜子补口红，沈妄则像只大型犬似的黏在沈辞身边，手里拿着两颗糖，非要塞一颗到对方嘴里。沈辞低着头，银灰色的刘海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清晰的下颌，左手腕上那块黑色手表的指针正指向七点半。
听到脚步声，沈妄抬头瞪了沈砚一眼，沈宏业翻过一页报纸，苏曼丽从镜子里瞥了他一下，又迅速移开视线，仿佛他是空气。
“哥，你看他那穷酸样，校服都洗褪色了。”沈妄凑到沈辞耳边小声嘀咕，声音却大到足够让所有人听见。
沈辞没说话，只是指尖微动，似乎想做什么，却又硬生生止住。他的目光落在沈砚左手食指的银戒上，瞳孔微不可察地缩了缩，随即又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
沈砚视若无睹地走到玄关换鞋。上一世他会因为这句话攥紧拳头，会因为家人的漠视偷偷掉眼泪，而现在，他只觉得吵闹。
“走吧。”沈宏业终于放下报纸，起身时理了理西装袖口，“别迟到，今天的源纹检测很重要。”
这句话显然是对沈辞和沈妄说的。
劳斯莱斯幻影平稳地行驶在清晨的街道上，车内弥漫着苏曼丽身上昂贵的香水味。沈砚坐在最角落，靠着车窗看风景，试图把自己缩成一个影子。沈妄在和沈辞分享最新款游戏机的攻略，苏曼丽偶尔插两句嘴，叮嘱他们在学校别惹事，沈宏业则闭着眼假寐。
没有人注意到，沈辞放在膝上的手轻轻颤抖了一下，手机屏幕亮着，显示的却是福利院的捐赠到账信息——五千亿，匿名。
车子驶入溯因学院校门时，沈砚的心脏没来由地抽痛了一下。
这座隐藏在城市边缘的学院，外表看起来和普通高中没什么两样，红砖教学楼爬满爬山虎，操场上有学生在晨跑，广播里放着轻快的音乐。但沈砚知道，穿过那道刻着“溯洄”二字的拱门，里面就是另一个世界——一个充满因果缠丝、怪物与能力者的世界，一个最终将吞噬一切的世界。
“所有新生到礼堂集合！源纹检测即将开始！”扩音器里传来教导主任的声音。
沈砚跟着人流走向礼堂，刻意放慢脚步，拉开与沈辞、沈妄的距离。他看见沈妄被一群穿着同款定制校服的男生围住，嘻嘻哈哈地讨论着待会儿要怎么在溯因镜前表现；看见沈辞低着头走在人群边缘，银灰色的短发被风吹得微动，有女生偷偷拿出手机对着他拍照，他却像是毫无察觉，只是加快了脚步。
“阿砚！”
一个清亮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沈砚回头，看见林野顶着一头被风吹乱的短发冲过来，小麦色的脸上挂着灿烂的笑，校服袖子卷到肩膀，露出胳膊上那道爬树摔的疤痕。
“你怎么才来？我还以为你睡过头了。”林野自然地勾住他的肩膀，从口袋里摸出颗橘子味的硬糖塞给他，“喏，给你。等会儿源纹检测，说不定咱们都能觉醒超能力呢！”
沈砚捏着那颗糖，指尖传来熟悉的温热感。上一世林野就是在今天觉醒了D级能力，后来成为守序型能力者，在对抗逆命煞时为了保护平民，被缠丝反噬而死。
“超能力有什么好的。”沈砚把糖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不如躺着晒太阳。”
“你这人就是没追求。”林野笑着捶了他一下，视线突然被不远处的人群吸引，“欸你看，那不是沈妄吗？他身边那个……是顾晏吧？听说他俩从小就不对付。”
沈砚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沈妄正和一个身形挺拔的男生对峙。那男生穿着剪裁合体的校服，领口松着两颗扣子，眉眼狭长，笑起来眼尾上挑，正是顾氏集团的继承人顾晏。两人离得不远，似乎在说什么，顾晏的目光却越过沈妄的肩膀，若有似无地瞟向沈辞离开的方向。
“有什么好看的。”沈砚拉着林野往礼堂走，“赶紧检测完赶紧溜，我还想找个地方补觉。”
他只想做个普通人，在常序班混吃等死，离沈辞远一点，离枢机班远一点，离所有可能引发因果纠缠的人和事都远一点。
礼堂中央立着十面一人高的银色镜子，镜面光滑如潭水，边缘刻着繁复的纹路，正是溯因镜。新生们排着队，依次将手掌按在镜面上，有人紧张得手心冒汗，有人兴奋地搓着手，还有人在小声议论着传说中的源骨纹路。
“下一个，林砚。”
戴黑框眼镜的男生走上前，颤抖着将手按在镜面上。三秒后，淡金色的纹路从他掌心蔓延开来，像细密的蛛网爬满镜面，引来一阵低低的惊叹。
“源骨确认，F级，归入枢机班预备组。”负责记录的老师高声宣布。
林砚脸都白了，扶了扶眼镜，几乎是落荒而逃。
“夏棠！”
梳着高马尾的女生蹦蹦跳跳地跑上去，手掌刚贴上镜面，镜面上就炸开一团金色的光纹，像跳跃的火焰。她“呀”了一声，高兴得差点撞到镜子，耳尖瞬间红透。
“源骨确认，F级，归入枢机班预备组。”
一个接一个的名字被念到，有人欢喜有人愁。江叙面无表情地看着镜中放射状的纹路，苏晚对着镜里淡粉色的光纹偷偷傻笑，陆野兴奋地拍着同桌的肩膀，温禾则吓得抓住了老师的衣角。
沈妄上前时，故意对着顾晏的方向扬了扬下巴，手掌按在镜面上的瞬间，暗紫色的纹路猛地窜出，像燃烧的藤蔓缠绕而上，带着灼人的气息。
“源骨确认，F级，归入枢机班金契组。”老师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惊讶。
沈妄得意地吹了声口哨，转身时正好看见沈辞的身影消失在礼堂后门，他皱了皱眉，也顾不上炫耀，赶紧追了上去。——他哥说要去帮老师改卷子，肯定又是想躲开检测，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他得去盯着点，免得哥又被什么倒霉事缠上。
顾晏看着沈妄匆匆离开的背影，眼底闪过一丝笑意，随即走上前。他的手掌贴上镜面，却只泛起一层极淡的白光，转瞬即逝。
“无源骨，归入常序班。”
顾晏脸上没什么表情，转身时目光却精准地捕捉到人群中沈砚的身影，若有所思地停顿了两秒。
“林野！”
林野几乎是蹦到镜子前的，手掌按上去的瞬间，金色的纹路像柔软的绸带般铺展开来。他兴奋地回头冲沈砚挥手：“阿砚！我有了！我觉醒了！”
“源骨确认，F级，归入枢机班守序组。”
林野跑回来时，激动得语无伦次：“你看到没阿砚？是金色的！像不像你家鱼缸里的水草？等会儿你肯定也有！”
沈砚没说话，只是看着他发亮的眼睛，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上一世林野也是这样，举着发光的手指在他面前晃，说要帮他挡着所有怪东西。
“沈砚。”
轮到他了。
沈砚深吸一口气，走向那面冰冷的溯因镜。周围的议论声似乎都消失了，他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还有脑海里系统的碎碎念：“宿主加油！虽然您上一世是普通人，但本系统检测到您的源骨波动很特别哦！说不定能直接跳级——”
他将左手按在镜面上，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上来。
一秒，两秒，三秒……
镜面毫无反应，像一块普通的镜子。
周围响起几声低低的嗤笑，有人在小声议论：“果然是个普通人。”“沈家的私生子都进了枢机班，他这个正牌长子倒成了废物。”
沈砚扯了扯嘴角，意料之中。他正要收回手，镜面突然亮起一道刺目的金光！
那光芒不同于其他人的细碎纹路，而是化作一道笔直的光柱，从镜面直冲屋顶，金色的纹路在光柱中流转，像有无数银线在其中穿梭！
负责记录的老师猛地站起来，推了推眼镜，声音都在发颤：“源、源骨确认……E级！归入枢机班守序组！”
全场哗然。
沈砚愣住了，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镜面上的金光还未散去，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镜中涌入身体，顺着血液流遍四肢百骸，带着一种奇异的温热感。
“叮！恭喜宿主觉醒E级能力【因果秩序重置】！新手任务发布：将礼堂门口被风吹倒的指示牌扶起来，奖励源骨亲和度+1%！”系统的声音带着雀跃，“我就说宿主不一般吧！”
沈砚的心脏重重地跳了一下。
E级？
他怎么会有源骨？
上一世他明明只是个普通人，连缠丝的影子都没见过。
“阿砚！你也是能力者！”林野冲过来抱住他的肩膀，兴奋得满脸通红，“太好了！我们都能进枢机班了！”
沈砚没理会林野的激动，目光下意识地投向礼堂后门。那里空荡荡的，沈辞应该早就离开了，那个永远躲在刘海后的少年，此刻或许正在某个角落批改卷子，或许正在处理福利院的账目，又或许，正隔着磨砂纱帘，等待着即将到来的激活仪式。
他终究还是没能躲开。
校长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头，穿着熨帖的中山装，亲自将所有觉醒了能力的新生领到学院西侧的溯因阁。这座阁楼看起来像座古老的图书馆，木质楼梯踩上去发出吱呀的声响，空气中弥漫着旧书和檀香混合的味道。
“进去吧，一个一个来。”校长指着阁楼深处一扇雕花木门，“里面会有人引导你们激活能力，记住，无论看到什么，都不要摘下脸上的面具。”
工作人员给每个人发了一个纯白无五官的陶瓷面具，林砚好奇地摸了摸面具边缘，被沈妄瞪了一眼：“别乱动，弄坏了你赔得起吗？”
“你管我。”林野毫不客气地回怼。
沈砚默默地戴上面具，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那双没什么光彩的眼睛。他走在队伍末尾，听着前面传来的低低惊叹声，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他知道门后是谁。
上一世他死前不久，沈辞终于告诉他所有真相——关于赐能者的身份，关于溯因阁的秘密，关于那扇门后，隔着磨砂纱帘为无数人激活能力的，始终沉默的身影。
“沈砚。”
轮到他了。
沈砚推开那扇木门，屋内光线昏暗，只有一盏落地灯散发着暖黄的光。正前方立着一道半透明的磨砂纱帘，帘后隐约能看到一个坐着的人影，身形清瘦，似乎正低着头。
他按照指示走到纱帘前的椅子上坐下，将手放在面前的小桌上。
寂静在空气中蔓延，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还有帘后传来的极轻的、像羽毛拂过的声响。
沈砚的心跳得飞快。
他知道纱帘后的人是谁，知道那双被刘海遮住的异瞳此刻或许正看着他，知道对方每次激活能力时，总会因为运气太差而不小心打翻桌上的水杯。
果然，“啪嗒”一声轻响，似乎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
帘后的人影动了动，似乎在弯腰捡东西，接着，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纱帘后伸了出来，指尖苍白，轻轻覆在了沈砚的手背上。
那一刻，沈砚感觉有无数细微的电流顺着对方的指尖涌入体内，比刚才在溯因镜前的感觉更清晰，更灼热。他能“看到”无数银色的线从自己体内涌出，在空气中盘旋、缠绕，最终凝结成一道淡绿色的光纹，印在他的手背上。
【因果秩序重置】——F级技能【小范围重置】已激活。
系统的提示音在脑海中响起，但沈砚什么都听不见了。
他的目光穿过磨砂纱帘，落在那道清瘦的身影上。对方似乎察觉到他的注视，微微侧过头，银灰色的短发滑落，遮住了大半张脸，却有一颗小巧的泪痣，在暖黄的灯光下若隐隐现。
是沈辞。
上一世为他挡下致命一击的沈辞，那个沉默寡言、运气差到喝水都呛的二弟，此刻正隔着一层纱帘，赋予他足以改变因果的能力。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