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清欢伏在案几上写药方,笔尖划过粗糙的麻纸,留下工整的字迹。帐外传来操练的呼喝声,整齐划一,带着金戈铁马的铿锵气,与她笔下的“当归三钱、连翘五钱”形成奇妙的对照。
“苏姑娘,擦擦手吧。”
一只素白的布巾递到眼前,伴随着亲兵略显生硬的客气。苏清欢抬头,见对方手里还捧着个水囊,便笑着接过来:“多谢。”
她仔细擦去指尖残留的药渍与血痕,布巾带着淡淡的皂角香,比她医馆里那条用了半旧的粗布巾柔软许多。刚放下布巾,就见萧彻不知何时已走到案几旁,正垂眸看着她写的药方。
他的视线落在“防风”二字上时,苏清欢下意识解释:“他伤口深,恐邪风侵入,加些防风能稳妥些。”
萧彻没说话,只是指尖在那两个字上轻轻点了点,转而看向别处。苏清欢心里有点打鼓,这位将军虽没表现出不耐,可周身那股生人勿近的气场,总让她觉得自己像在接受军纪审查。
“药方可行。”半晌,他才吐出四个字,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
苏清欢松了口气,将药方折好递给旁边的军医:“按这个方子抓药,头煎大火煮沸,再转小火熬半个时辰,温服。”
军医连忙应下,捧着药方匆匆去了。帐内一时安静下来,只剩下帐外隐约的风声与操练声。
苏清欢背起药箱,拱手道:“将军,若是没别的事,我便先回医馆了,那边还有病人等着。”
萧彻颔首:“赵武,送苏姑娘出去。”
帐外候着的副将赵武立刻应声上前:“苏姑娘请。”
苏清欢跟着赵武往外走,路过士兵营房时,见几个伤兵正坐在屋檐下晒太阳,有的胳膊上缠着绷带,有的拄着拐杖,见了赵武都纷纷挺直腰板行礼,目光落在她身上时,带着几分好奇与感激。
“那不是方才进将军帐的姑娘?”
“听说就是她救了小李子?”
“看着年纪轻轻,医术倒厉害……”
窃窃私语飘进耳朵,苏清欢脸上微红,加快了脚步。赵武听见了,却只是板着脸斥道:“操练时间,聚在这里做什么?”伤兵们立刻噤声,嬉笑着散开了。
走到营门口,赵武忽然停下脚步,从怀里掏出个钱袋递给她:“苏姑娘,这是诊金。”
苏清欢摆手:“不必了,救治将士是应当的,哪能要诊金。”
“将军有令,”赵武语气不容置喙,将钱袋塞进她手里,“军中无白受之惠,苏姑娘若不收,便是让属下为难。”
钱袋沉甸甸的,苏清欢捏了捏,知道推脱不过,便收下了:“那我便却之不恭了。对了,烦请赵副将转告将军,那位士兵今夜需格外留意,若发热不退,可遣人去‘回春堂’找我。”
赵武应下,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官道尽头,才转身回营。
回到医馆时,天已擦黑。师父林老大夫见她回来,忙问:“清欢,去哪了?下午王员外家的小厮来请,说他家公子咳喘得厉害。”
“去城外军营了,”苏清欢一边卸药箱一边解释,“一位将军的部下中了毒箭,我去帮忙看了看。”她把钱袋递给师父,“这是军营给的诊金。”
林老大夫掂了掂钱袋,眉头微蹙:“军营?是镇北将军的人?”
“是啊师父,您认识?”
“萧将军的军队纪律严明,只是他本人……”林老大夫叹了口气,“罢了,救人是本分。王员外家的事我已经让人回了,说明日再去。你奔波一天,先歇歇吧。”
苏清欢应着,却没立刻休息。她找出几味药材,在药炉上慢慢熬着,空气中渐渐弥漫开一股温润的药香。这是她特意为那位中箭士兵准备的外敷药,比白日里用的药效更烈些,若夜里情况不稳,或许能派上用场。
果然,三更时分,医馆的门被急促地敲响。
“苏姑娘!苏姑娘在吗?”是赵武的声音,带着几分焦急。
苏清欢披衣下床,开门见赵武浑身是霜,显然是快马赶来的:“苏姑娘,小李子又开始高热,伤口处渗血不止,军医束手无策,将军让我来请您!”
“我早有准备。”苏清欢拎起早已备好的药箱和药罐,“走吧。”
再次踏入军营,夜色中的营寨更显肃杀。萧彻守在小李子的帐外,见她来,寒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松动:“有劳。”
“分内事。”苏清欢掀帘而入,这一次,萧彻竟也跟着走了进来。
她重新为士兵检查伤口,果然比白日里更严重些。她将温热的药膏倒在瓷碗里,用棉签蘸着仔细涂抹,指尖不小心碰到士兵滚烫的皮肤,自己也跟着心一紧。
“他体内余毒未清,与气血相搏,才会反复高热。”她一边处理一边道,“我再加几针,逼出些毒血。”
萧彻站在榻边,看着她额角再次渗出细汗,看着她专注的眼神在昏黄的油灯下明明灭灭,忽然开口:“需要帮忙吗?”
苏清欢一愣,抬头看他。月光从帐缝钻进来,落在他冷硬的侧脸轮廓上,竟柔和了几分。她摇摇头:“不用,将军在外等就好。”
萧彻没动,只是静静站着,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神。帐内只有苏清欢轻细的动作声,和士兵压抑的呻吟声。药香在空气中弥漫,与他身上淡淡的硝烟味缠绕在一起,竟不觉得违和。
折腾了近一个时辰,士兵的体温终于渐渐降了下来,呼吸也平稳了些。苏清欢收了针,直起身时腿一麻,差点摔倒。
一只沉稳的手及时扶住了她的胳膊。
苏清欢抬头,撞进萧彻深不见底的眼眸里,那里面似乎藏着些什么,比寒潭多了点温度。她连忙站稳,往后退了半步:“多谢将军。”
萧彻收回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她衣袖的触感,柔软得像团云。他哑声道:“今夜……辛苦你了。”
这是苏清欢第一次听见他说这样的话,竟有些不习惯。她笑了笑,露出梨涡:“只要他能好起来,就不辛苦。”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苏清欢才拖着疲惫的身子离开军营。萧彻站在营门口,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晨雾里,手里还捏着那枚她方才不小心掉落的银针,针尾刻着个小小的“欢”字。
赵武走上前:“将军,苏姑娘医术确实厉害。”
萧彻将银针收入袖中,淡淡道:“传令下去,往后‘回春堂’苏姑娘若有需,军中当尽力相助。”
赵武一愣,随即应道:“是!”
他看着将军转身离去的背影,总觉得今日的将军,似乎与往日有些不同了。那身寒气里,好像悄悄掺了点别的什么,像春日里化冰的溪水,细微,却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