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务堂那枚刻着狰狞小鬼头的黑铁令牌,在苏砚袖袋里捂得滚烫,像块刚出炉的烙铁。往生窟里日日与阴尸打交道,识海里那枚血玉虚影的躁动却愈发难耐,活像饿了三天的野狗闻见了肉铺的荤腥。
前程?苏砚啐了一口唾沫,混着往生窟的阴寒气,砸在丙字七号院冰冷的泥地上。靠那点刮痧似的份例和稀薄灵气,想凝真?下辈子吧!王师兄戳在肋下的阴寒气劲,孙管事那句浸了停尸房霉味的“远大前程”,都成了扎在心尖的刺。这前程,得拿命当赌注,去尸山血海里搏!
机会就在尸傀峰那终年不散的尸煞雾气里。那地方,死人比活人金贵。
这日,苏砚破天荒没去往生窟点卯,反而揣紧令牌,深吸一口混杂着劣质安神香和淡淡尸腐味的空气,径直朝着尸傀峰方向走去。
峰前戳着俩守山弟子,一身浆洗得发硬的黑袍,透着防腐药粉的冲鼻味儿,腰里别的不是令牌,竟是两截打磨得锃亮、刻满符文的惨白小臂骨,活像刚从哪个倒霉鬼身上卸下来的。
“站住!庶务堂的杂役,跑尸傀峰来作甚?晦气!”其中一个弟子皱着鼻子,像驱赶苍蝇般挥了挥手骨。
苏砚停下脚步,脸上刻意绷出几分庶务堂小吏特有的、夹杂着卑微与狐假虎威的复杂神情。他挺了挺并不宽阔的胸膛,将那块黑铁令牌往前一亮,故意让上面狰狞的小鬼浮雕对着日光晃了晃守卫的眼睛,清了清嗓子,模仿着李师兄那平板无波却又透着不容置疑的腔调:“奉戒律院密令,”他刻意压低了声音,仿佛怕隔墙有耳,“有要事需查验贵峰‘养尸窖’中近十年内尚未彻底消散元魄的凡蜕弟子遗蜕。劳烦通禀执事长老。”
他特意强调了“密令”、“查验”、“近十年”、“尚未消散元魄”这几个词,字字都戳在尸傀峰最敏感的神经上。戒律院那群黑面神,向来是悬在内门所有山头头顶的铡刀。
两个守峰弟子对视一眼,空洞的眼神里总算有了点波澜,像是死水潭里投入了两颗小石子。戒律院的密令?还点名了近十年未消散的遗蜕?这可不是小事。一名弟子匆匆捏碎了一枚骨符。
不多时,一个身形佝偻、穿着洗得发白的灰布长老袍、脸上皱纹深得能夹死蚊子的老者,拄着一根黑沉沉的、散发着浓烈阴气的兽骨拐杖,“笃笃”地走了出来。
他眼皮耷拉着,浑浊的眼珠在苏砚和他手中的小鬼令牌上缓慢地扫过,像用沾了灰的刷子刷过两件旧物。这便是尸傀峰负责管理“养尸窖”的吴长老。
“戒律院的密令?”吴长老的破锣嗓子像砂纸磨铁,“拿来。”枯树枝般的手伸了出来。
苏砚心提到嗓子眼,脸上却堆起十二分的恭谨,甚至带上点恰到好处的难色:“长老恕罪,密令乃口谕,严令只许勘验,不留片纸。弟子……就是个跑腿传话的。”腰弯得更低,话却堵得严实。功劳牌的妙处,在于它本身就是个谜团。
吴长老那只枯爪在空中顿了顿,浑浊的眼珠盯着苏砚,半晌没说话。空气里只剩下尸傀峰特有的、混合着泥土腥气和防腐药粉的阴冷气息。他在权衡。
眼前这小子,是传说中那个“走了狗屎运”的外门敛尸匠。一个练气三层的蝼蚁,敢假传戒律院密令跑到尸傀峰撒野?除非他活腻了。更大的可能,是背后真有哪位戒律院的大人物,看上了窖里某具特殊的遗蜕,或者想借此敲打尸傀峰什么?若是拒绝,万一得罪了不该得罪的……吴长老眼皮微微跳动了一下。尸傀峰在宗门内地位特殊,却也树敌不少。
“哼……”吴长老终于从鼻腔里挤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哼唧,“既是戒律院的意思……赵槐,带他去‘丙字窖’。规矩你懂,”他那浑浊的目光扫过苏砚,又落在旁边一个同样穿着黑袍、面黄肌瘦、眼神倒是活泛些的年轻弟子身上,“这位苏‘功勋’要验什么,你‘伺候’着。不许乱碰,损了窖里的‘料’,拿你是问。”他特意在“伺候”和“功勋”两字上加重了语气,警告意味不言自明。
那名叫赵槐的弟子连忙应声,凡蜕四层的气息隐隐透出,眼神在苏砚身上溜了一圈,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
通往“养尸窖”的路蜿蜒向下,深入山腹。两侧石壁阴湿滑腻,凿出的壁龛里摆放着各种浸泡在惨绿或暗红液体里的器官标本,空气中弥漫着浓郁到化不开的尸臭、药味和一种令人心悸的阴寒。赵槐在前头引路,脚步不快不慢,恰好把苏砚堵在身后狭窄的通道里。
“苏师弟,好手段啊。”赵槐突然开口,声音带着点尸傀峰弟子特有的阴恻恻,“戒律院的密令都能请得动?”他显然不信那套说辞。
苏砚脚步不停,脸上挤出几分苦笑,压低声音:“赵师兄说笑了,哪有什么手段。不过是上面动动嘴,下面跑断腿的苦差罢了。这地方……谁愿意来沾一身晦气?”
他一边说,一边极其自然地从袖袋里摸出三块颜色黯淡、灵气稀薄的下品灵石——正是庶务堂份例里那点“破烂”——迅速塞进赵槐垂在身侧的手里。“这窖里寒气重,师兄辛苦,买点酒暖暖身子?”
赵槐的手下意识地一缩,随即飞快地将灵石拢入袖中。冰凉的触感让他脸上的阴冷缓和了几分。他掂量了一下袖袋里那点微薄的灵力,再看向苏砚那身同样寒酸的庶务堂青布袍子,眼神里的审视变成了某种心照不宣的了然。原来是个想巴结上头又找不到门路、病急乱投医的夯货。
三块下品灵石?塞牙缝都不够,但总好过没有。“啧,”赵槐咂了下嘴,语气松动了些,“苏师弟倒是个‘明白人’。丙字窖就在前面,里面都是十年内送进来的‘凡蜕料’,还没炼透,怨气重得很,师弟可要‘小心’点验,莫要惊扰了亡魂。”他特意在“小心”上加重了语气,脚步在窖口那扇雕刻着狰狞饿鬼、不断渗出阴冷寒气的巨大石门旁停了下来。“我就在这儿候着,师弟……请便。”说罢,抱着膀子往石壁上一靠,闭目养神起来。意思很清楚:门我开了,你自己进去折腾,出事别连累我。
沉重的石门无声滑开,一股比通道里浓烈十倍的、混杂着冰冷、腐朽、怨毒、以及浓郁阴煞尸气的洪流猛地冲出!苏砚只觉得骨髓都要被冻僵了,识海中的血玉虚影却瞬间剧烈震荡起来,发出无声的、贪婪的尖啸。
他深吸一口这足以让凡人瞬间毙命的寒气,一步踏入。门在身后沉重合拢,隔绝了外面微弱的光线和赵槐的身影。
窖内并非想象中堆满棺材的恐怖景象。这是一个巨大的、深入地底的石窟。洞壁上开凿出密密麻麻如同蜂巢般的方形壁龛,每一个壁龛内,都静静地“站”着一具尸体。
尸体大多保存完好,面色青白,双目紧闭,周身覆盖着一层薄薄的、不断蠕动的惨白色霜气——那是尸傀峰特有的“养尸阴煞”,在缓慢侵蚀、转化着这些尸身,消磨其残留的元魄,为日后炼制成尸傀做准备。
这些尸体穿着各异的内门凡蜕弟子服饰,男女皆有,死状不一,但无一例外都散发着或强或弱、尚未完全消散的灵力波动和浓重的怨念死气。数量之多,足足近百具。近十年,凡蜕弟子中“意外”身亡者,精华尽汇于此。
苏砚只觉得头皮发麻,不是恐惧,而是识海中那枚血玉虚影近乎失控的悸动。仿佛饥饿了千年的饕餮,骤然看到了满汉全席。他强压住几乎要脱口而出的呻吟,走到石窟中央,盘膝坐下。
没有犹豫,没有退路。
他闭上双眼,全力运转《静心清灵诀》,识海中清冷的银色光晕艰难地亮起,勉强护住心神。随即,他不再压制血玉的渴望,反而主动放开了对它的束缚,将意念沉入那片污浊孽海。
“嗡——!”
血玉虚影猛然震颤。一股无形的、冰冷而贪婪的强大吸力,以苏砚为中心,如同蛛网般骤然扩散开来,瞬间笼罩了整个巨大的石窟。
下一刻,窖内景象骤变!
近百具尸体覆盖的“养尸阴煞”如同被投入滚油的冰雪,发出“滋滋”的声响,剧烈地沸腾、扭曲。那些原本安静沉睡的尸体,猛地剧烈震颤起来。紧闭的眼皮下,眼球疯狂转动。青白的脸上浮现出极度痛苦、怨毒、惊恐、不甘的扭曲表情。仿佛被无形的烙铁灼烧着灵魂最后的残片。
“呃…啊……”“不…还我……”“杀…杀了他…”“恨啊……”无数凄厉、混乱、充满负面情绪的意念碎片,如同实质的黑色潮水,从每一具尸体中疯狂涌出,尖啸着、挣扎着,却被那股冰冷的吸力强行拉扯、撕碎,如同百川归海般,疯狂涌入苏砚的眉心。目标正是识海中那枚散发着妖异红光的血玉。
苏砚的肉身,瞬间成了炼狱刑场磅礴混乱的阴煞死气、怨念毒咒,如同万千冰针毒刺,疯狂扎进他的经脉穴窍,要将他冻裂、撕碎、染黑。
孽海玄牍疯狂翻页。血玉空间内,那粘稠的暗红天穹如沸粥翻滚,无数条污秽血河得了新血,咆哮奔腾。难以计数的、新鲜的、带着冰渣尸气和浓烈怨念的血色卷宗如同雪片般从天砸落,疯狂烙印在污浊大地上。
每一份卷宗都在尖嚎、扭曲、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混乱业力。赵琛那点贪婪、外门弟子的雷火毁灭……与之相比,简直是米粒之珠与皓月争辉。
近百具尸体残留的庞大业力瞬间冲击,如同天河倒灌、孽海决堤,其威势远超苏砚最坏的预估。《静心清灵诀》点起的那豆清灵风灯,在这毁天灭地的浊浪滔天面前,脆弱得像狂风巨浪里的一星油灯,灯焰疯狂摇曳、压缩,眼看就要“噗”地一声彻底熄灭,沉入永恒的黑暗。
“哇——!”苏砚猛地弓起身,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砸中胸口,喷出一大口污黑粘稠、散发着刺鼻腥臭的血块,血里竟混着细碎的、闪烁着幽蓝寒光的冰碴子。神魂如同被丢进了巨大的石磨盘,被万千生锈的钝齿反复地、缓慢地碾压、研磨。
难以言喻的剧痛让他全身筛糠般剧烈痉挛,皮肤寸寸皲裂,乌黑粘稠的血泪、血线从七窍中汩汩渗出。意识在无边无际的痛苦和亿万冤魂叠加的诅咒尖啸中,如同风中之烛,飞快地黯淡、沉沦,眼看就要被那无尽的怨毒与黑暗彻底吞噬……
就在苏砚的神魂即将被狂暴孽海彻底吞没,肉身濒临崩解成一滩污浊脓血的万钧一发之际——石窟靠里侧、一个不起眼的昏暗壁龛内,那具身材异常魁梧雄壮、半边脸皮被某种猛兽利爪撕扯得稀烂、残留着数道深入骨头的狰狞爪痕的男尸,紧闭的青灰色眼皮猛地一跳。
覆盖其身的“养尸阴煞”并未像其他尸体般剧烈沸腾外溢,反而诡异地、如同受到吸引般向内收缩、凝聚,最终在他袒露的、布满陈旧伤痕的心口位置,凝成一小块颜色深如最劣质的墨锭、边缘却隐隐透着几道难以察觉的、仿佛被强行扭曲的暗金纹路的诡异斑块。那斑块微微搏动,竟似有微弱的心跳。
与此同时,苏砚识海深处,那片翻江倒海、业力沸腾的孽海玄牍空间里,一份源自这具爪痕尸首的“业力卷宗”,显得格外与众不同——它比其他文书更加凝实厚重,如同饱吸了墨汁的陈旧厚纸,颜色暗沉如千年古墓的淤血,但其边缘,却诡异地透着一线微弱却坚韧的暗金纹路。
其上传来的意念洪流,并非其他尸体那种纯粹的怨毒与绝望,反而在滔天恨意之下,深深埋藏着一股极其隐晦、却又异常狂暴坚韧的不屈怒焰和一种……被强大外力强行禁锢、扭曲、污名化的滔天不甘。
这份独特的卷宗并未完全融入冲击苏砚主意识的孽海洪流,反而像一枚沉重冰冷的铅坠,在混乱污浊的漩涡中,朝着血玉空间某个更幽邃、更黑暗、仿佛连通着无尽深渊的角落,悄然滑落、沉坠……仿佛冥冥之中,那里有什么东西,在无声地、冰冷地召唤着它,试图将其同化或封印。
苏砚那濒临溃散、即将被黑暗彻底淹没的残存意识,似乎被这份独特卷宗极其微弱而尖锐地“硌”了一下,如同将死之人被烧红的针尖狠狠扎在神魂最敏感处,激灵灵一个冷颤。
一个模糊却尖锐的念头,在无尽苦海中如同电光石火般骤然劈开黑暗:这尸体……不对劲。他的死……他的恨……藏着大文章。心口那玩意儿……分明是……被人做了狠毒的手脚!像一道……符?
然而,这惊鸿一瞥的念头刚刚冒头,甚至来不及细思,便被更汹涌狂暴、如同灭世海啸般的痛苦和死意瞬间拍得粉碎,彻底淹没。
苏砚的身体如同被无形巨力撕扯,剧烈地扭曲抽搐,皮肤寸寸龟裂,黑血如注喷涌,整个人如同即将彻底碎裂崩解的冰雕,生机微若游丝,眼看就要在这尸山孽窟里彻底化为一滩散发着恶臭的污浊脓血。这场压上性命的豪赌,似乎就要在血本无归、魂飞魄散的惨淡中,落下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