诡玉

青砖垒成的停尸房里，寒气比月光更早一步渗入骨髓。这里是百骸宗的外院停尸所。百骸宗——一个在修真界名声不甚显赫、却以道统驳杂著称的小门派。门下弟子所学五花八门，从粗浅符箓、炼尸赶鬼，到种植毒蛊、观星卜卦，只要沾点旁门左道的边，宗门都来者不拒，讲究一个“杂取百家，活命为先”。苏砚搓了搓冻得发僵的手指，小心地揭开覆盖在面前尸身上的“往生帛”。尸体是个年轻的练气修士，面容扭曲，凝固着临死前的巨大恐惧。

　　他并非苏砚日常整理遗书的对象——那些通常是坐化或有准备的修士。这种横死道消的低阶弟子，能有人收敛已是万幸，更别提留下正式的临终之言。在这个修炼路数繁杂、弟子良莠不齐的宗门里，意外陨落实在算不上稀奇。苏砚的任务，只是初步清理遗容，记录身份特征，若有遗物便登记造册。他只是个外门中资质平平的练气三层弟子，这份额外的“敛尸录档”差事，不过是宗门繁杂劳务里最不起眼的一桩，报酬微薄，却胜在清净，能接触到一些……不那么风光的东西。

　　空气中弥漫着细微的尸气混着劣质防腐药粉的刺鼻味道，还有一种百骸宗停尸房特有的、淡淡的劣质符灰味。就在苏砚准备合上死者下颌进行最后检查时，一点温润的微光闪过他的眼角。他动作一顿，下意识地用指尖探入死者冰冷僵硬的口腔缝隙。

　　一枚玉！

　　不是凡玉。它只有指甲盖大小，通体青灰，质地晦暗，入手却异常温润，甚至带着一丝诡异的、微弱如残烛般的脉动。更奇特的是，玉的表面天然生着几道扭曲的暗红色细纹，像是干涸的血丝，又像是某种无法辨识的符文——这在钻研诸多左道奇术的百骸宗里，也显得格外诡谲。苏砚的心猛地一跳，这玉绝非寻常配饰。

　　“哟？苏师弟，发现了什么好东西？”一个带着三分戏谑七分贪婪的声音在寂静的停尸房里突兀响起。

　　苏砚浑身一紧，下意识想攥紧那枚玉，但已经迟了。一道身影笼罩下来，是同为外门弟子、却仗着有个在内门研习赶尸术的执事亲戚而一向跋扈的赵琛师兄。在这个讲究实力和背景的驳杂宗门里，赵琛练气六层的修为加上那点内门关系，足以让他在外门横着走。他的眼睛死死盯着苏砚指缝间漏出的那点温润光泽，脸上毫不掩饰的垂涎之色。

　　“没什么，师兄，”苏砚试图将玉收起，“死者口中遗物，按规矩需要登记……”

　　“规矩？”赵琛嗤笑一声，一把扣住苏砚的手腕，力道之大让苏砚感到剧痛难忍，“一个新入门就横死的外院弟子，能有什么值钱规矩？这等不明来历的东西，万一带着诅咒邪气，伤了师弟你这点微末道行可怎么好？师兄我修为比你深，见识更广些，替你保管查验，也是为你好。松手！”

　　苏砚哪里争得过？腕骨几乎要被捏碎，手指不由自主地松开。赵琛眼疾手快地一把夺过那枚奇异的玉石，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温润触感和那丝奇异的脉动，眼中贪婪更盛。

　　“行了，这里没你事了，”赵琛不耐烦地挥挥手，像驱赶苍蝇，“剩下的粗活我来处理。师弟你刚入门不久，修为低微，这种阴秽之地少待为妙，赶紧回去歇着吧，别沾了晦气，坏了你那点好不容易打熬的基础。”他语气强硬，带着不容置疑的驱赶意味。

　　苏砚看着赵琛将玉揣入怀中，又瞥了一眼那具依旧大张着嘴、死不瞑目的尸体，一股寒意和屈辱弥漫开来。他默默低下头，收拾好自己的简陋工具，离开了停尸房。身后，是赵琛得意的轻哼和迫不及待研究玉石的细微摩擦声。

　　夜凉如水，万籁俱寂。子时刚过，一道如狸猫般轻捷的身影悄然翻过了赵琛小院的土墙。百骸宗外门弟子居住的区域本就管理松散，巡夜弟子也多在灵气稍充裕的内门附近走动。苏砚压抑着几乎要跳出喉咙的心跳，小心翼翼地撬开了赵琛那扇并不算牢固的木窗。

　　屋内弥漫着一股浓烈的酒气、一种劣质丹药残余的怪异甜香……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枯败气息。借着窗外惨淡的月光，苏砚一眼就看到了躺在床榻上的赵琛。不，那已经不能称之为“人”了！

　　赵琛整个人蜷缩着，皮肤紧贴在骨头上，如同被抽干了所有血肉水分，呈现出一种深褐色的、干枯发皱的皮革状，眼窝深陷成了两个黑洞。他死状狰狞，嘴巴大张着，似乎死前经历了无法想象的剧痛和恐惧。整个场景诡异阴森到了极点，即便是百骸宗这个见惯了稀奇古怪死法的宗门里，也显得骇人听闻。

　　而就在他那干枯如柴的手中，赫然紧握着那枚青灰色的玉！此刻，那玉石在月光下竟隐隐泛着微弱的、令人心悸的血光，表面的暗红细纹仿佛活了过来，正在缓缓流淌、蠕动，贪婪地汲取着什么。

　　苏砚脑中一片空白，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他本该立刻退走，但一股莫名的冲动驱使着他——这邪物决不能留在这里，更不能落入他人之手，否则百骸宗上下恐有大祸！他强忍着呕吐的冲动和毛骨悚然的感觉，屏住呼吸，用一块布包着手，颤抖着去掰赵琛那僵硬的手指。

　　刚一触碰到那块玉，一股冰冷的、带着无尽饥渴的意念顺着指尖猛地刺入！苏砚闷哼一声，感觉那意念如同宗门典籍里记载的某些古老邪祟的残念，冰冷恶毒。他几乎晕厥。但就在他强行将那玉石从枯爪中抠出的瞬间——

　　“砰！”院门被粗暴地撞开！“赵师兄！我们听到动静……”几个举着火把的同门弟子冲了进来，刺眼的火光瞬间驱散了屋内的昏暗。火光照映下，可以看到其中一人腰间挂着赶尸铃，另一人袖口还沾着未洗净的符砂——都是百骸宗底层弟子的典型特征。火光将苏砚那张因恐惧而煞白的脸，以及他手中那块还沾染着干涸暗褐色物质、兀自散发着诡异血光的玉石，暴露无遗。

　　火光照耀下，赵琛那具狰狞可怖的干尸，清晰得如同地狱的画卷。所有的目光，都像淬了毒的钉子，死死钉在了苏砚和他手中的邪玉之上。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苏砚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在这个以驳杂道术立足、对邪异之物既警惕又贪婪的百骸宗里，苏砚手持邪玉立于干尸之旁，这场景，足以让他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