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皇庄距京城数十里,依山傍水,土地肥沃,是皇家重要的蔬果供应之所,也是试验新农具、新作物的场所。
马车行驶在官道上,初夏的风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涌入车厢。宋听禾穿着一身简便的藕荷色衣裙,发髻轻挽,只簪一支素银簪子,比起平日的宫装,更添几分清新利落。谢凛依旧是一身玄色常服,坐于她对面,闭目养神。
这是自那夜刺杀后,两人第一次一同出行。车厢内气氛有些微妙的凝滞,那夜他紧握她手腕的力度、披在她身上染血的外袍、以及那句低沉的“别怕”,都如同无形的丝线,缠绕在两人之间。
宋听禾偶尔抬眼,偷偷打量他。他眉宇间带着一丝倦色,下颌线条依旧冷硬,但比起平日朝堂上的杀伐果断,此刻闭目休憩的他,似乎柔和了些许。阳光透过车窗,在他挺直的鼻梁上投下小片阴影。
仿佛察觉到她的目光,谢凛倏地睁开眼。
宋听禾来不及收回视线,撞入他那双深不见底的墨眸中,心口一跳,慌忙垂下眼帘,耳根微微发热。
谢凛看着她瞬间绯红的耳尖和那强作镇定的模样,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转瞬即逝。
“快到皇庄了。”他开口,声音带着刚醒时的微哑。
“是。”宋听禾低声应道,目光转向窗外,试图掩饰自己的窘迫。
皇庄管事早已得了消息,率领庄头农户在庄外恭迎。见到摄政王亲自前来,还带着那位名声在外的永宁县主,众人皆是又惊又喜,态度愈发恭敬。
谢凛并未多言,直接让人引着去了试验“龙骨水车”的河边。
但见一架高达数丈、造型奇特的木质水车矗立河边,以脚踏或畜力驱动,长长的“龙骨”叶链带着一个个水斗,源源不断地将河水提至高处的水渠,再流向远处的田地。比起传统水车,效率何止提高了数倍!
河水哗哗,水车吱呀,构成一幅生机勃勃的农耕画卷。
庄头激动地向谢凛和宋听禾介绍着水车的使用情况和带来的便利,周围的农户们也纷纷跪地,口称“王爷千岁”、“县主恩德”,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宋听禾看着那翻涌的河水和水车旁农户们朴实的笑脸,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和成就感。这并非她一人之功,但她的一个念头,确实为这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百姓,带来了切实的好处。
她忍不住侧头看向谢凛。他负手立于河边,玄色衣袂在风中微动,目光落在运转不息的水车上,神色平静,但宋听禾却从他微抿的唇角,看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
“县主,这水车真是太好了!往年这时候,咱们都得肩挑手提,累死累活,还浇不了多少地,今年可省了大劲儿了!”一个大胆的农妇凑近些,满脸感激地对宋听禾说道。
宋听禾微微一笑,语气温和:“能帮到大家就好。日后若有什么不便,或是觉得这水车还有可改进之处,尽可提出。”
那农妇连连摆手:“不敢不敢,这已经是天大的恩德了!”
巡视完水车,谢凛又带着宋听禾在皇庄内走了走,查看了新引种的几种作物长势,询问了庄户今年的收成预期。宋听禾跟在身侧,仔细听着,偶尔也会问几句关于土壤、施肥的问题,她虽不精通农事,但医理与农事在某些方面相通,提出的问题倒也切中要害,引得那老庄头都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眼中带着惊奇与佩服。
午膳设在庄内一处凉亭,菜肴皆是庄内自产的时蔬瓜果,虽不精致,却别有一番田园风味。
用膳时,谢凛似乎心情不错,比平日多用了半碗饭。他看着宋听禾小口吃着清炒的荠菜,忽然道:“你似乎很适应这里。”
宋听禾放下筷子,抬眼看他,阳光透过凉亭的藤蔓缝隙,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想了想,轻声道:“这里……很踏实。”
没有京城的喧嚣与算计,只有泥土的芬芳和收获的希望。这让她想起幼时在宋家偏院,母亲偷偷开辟的那一小块菜畦,虽然贫瘠,却是她灰暗童年里为数不多的亮色。
谢凛凝视着她,没有错过她眼中那一闪而逝的追忆与柔和。他知道她的过去,那片泥泞与灰暗。而如今,她坐在这里,从容沉静,眼底有光。
他伸出手,越过石桌,用指尖拈去了她唇角不小心沾上的一粒饭屑。
动作自然,仿佛做过千百遍。
宋听禾却浑身一僵,整个人如同被定住,脸颊瞬间烧了起来,连脖颈都染上了一层薄红。
他的指尖温热粗糙,擦过她唇角的皮肤,带来一阵战栗般的酥麻。
谢凛收回手,神色如常,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目光投向亭外郁郁葱葱的田野。
宋听禾心跳如擂鼓,低着头,几乎不敢看他。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衣角,那被他触碰过的地方,仿佛还残留着灼人的温度。
微风拂过,带来远处水车的吱呀声和田野的清香。
亭内一时寂静无声,只有两人之间那无声涌动的、暧昧而微妙的气息在静静流淌。
回程的马车上,宋听禾一直望着窗外,不敢与谢凛对视。直到马车驶入京城,看着窗外熟悉的街景,她才渐渐平复了心绪。
“今日感觉如何?”谢凛的声音自身侧响起。
宋听禾转过头,对上他平静的目光,深吸一口气,坦然道:“受益匪浅。亲眼所见,远胜纸上谈兵。”
谢凛微微颔首:“日后若有类似机会,可多出来走走。”
这是在承诺,未来会给她更多接触外界、施展才能的空间。
“谢王爷。”宋听禾真心实意地道谢。
马车在王府门前停下。谢凛先下车,然后如同以往一样,向她伸出手。
宋听禾看着那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大手,犹豫了一瞬,还是将自己的手放了上去。
他的手掌依旧温热有力,稳稳地扶着她下了马车。
这一次,他没有立刻松开。
他握着她的手,牵着她,一步步走进王府大门,走过长长的回廊,走向拂云苑的方向。
沿途的下人皆垂首敛目,不敢多看,心中却是惊涛骇浪。王爷竟亲自牵着县主的手回府!
宋听禾能感觉到无数道或明或暗的视线落在他们交握的手上,脸颊又开始发烫,想要抽回,却被他更紧地握住。
“怕什么?”他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强势,“本王牵着自己的县主,有何不可?”
自己的县主……
宋听禾心头巨震,抬头看他,只看到他冷硬完美的侧脸和紧抿的唇角。
他一直将她送到拂云苑门口,才松开手。
“好好休息。”他留下这句话,转身离开。
宋听禾站在院门口,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那只仿佛还残留着他掌心温度的手,心中一片混乱。
西山之行,如同投入心湖的一颗石子,激起的涟漪,层层扩散,再也无法平息。
而那只牵过她的手,似乎也在无声地宣告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