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雷乍动，万物复苏，京城迎来了又一年的惊蛰。
《时疫防治概要》终于编纂完成，由太医署刊印，分发各州县。书册扉页上，赫然署着“永宁县主 宋听禾 主持编纂”的字样。此举在朝野引起不小震动，有赞誉她仁心蕙质的，也有非议女子干政的，但无论如何，永宁县主的名声，已不再局限于内宅。
谢凛对此不置一词，仿佛这一切理所当然。只是送到拂云苑的书籍，内容愈发深广，甚至包括了一些涉及边关贸易、盐铁专卖的策论文章。
宋听禾心领神会，研读得越发刻苦。她不再仅仅满足于知晓，开始尝试写下自己的见解，虽稚嫩，却条理清晰，偶有闪光之处。她将这些笔记小心收好，并未呈给谢凛，仿佛那只是她与自己对话的私密领域。
这日，她正对着一卷关于漕运改革的策论凝神思考，常嬷嬷面色凝重地快步进来，屏退了左右。
“县主，刚收到的消息，”常嬷嬷压低声音，“北狄遣使，已至边境，不日将抵京。”
宋听禾执笔的手一顿，墨点滴在宣纸上，氤开一小团污迹。北狄？去年刚被谢凛重创，如今遣使前来，是求和，还是另有图谋？
“可知所为何事？”她放下笔，沉声问。
“明面上是呈递国书，重修旧好。但暗线传来消息，使者队伍中，混有北狄大巫的弟子。”常嬷嬷语气严峻，“王爷已下令严密监视。”
北狄大巫？宋听禾想起谢凛曾提及北狄内部信奉萨满，大巫地位尊崇，常能影响王庭决策。其弟子此时前来，绝非为了观光。
她立刻联想到自己编纂的医册，以及南境使者来时自己的表现。莫非……北狄此次，是冲着她来的？或者，是想通过她，来试探甚至牵制谢凛？
一股寒意自心底升起。
晚膳时，谢凛过来，神色如常，甚至比平日更显平静。但宋听禾能感觉到，那平静之下蕴藏的风暴。
他用完膳，并未像往常一样立刻离开，而是踱步到书案前，目光扫过她未来得及收起的、写满批注的漕运策论。
“看出什么了？”他随口问。
宋听禾收敛心神，答道：“漕运积弊已久，改革牵涉众多，非一日之功。关键在于厘清各方利益，找到平衡之点，徐徐图之。”这是她反复思量后的结论。
谢凛未予评价，转而道：“北狄使者三日后抵京。”
宋听禾心口一紧，抬眼看他。
“此次来的，是北狄左贤王亲自带队。”谢凛语气平淡，却带着无形的压力，“他点名，要见一见我朝那位编纂医书、博闻强识的永宁县主。”
果然！宋听禾指尖微微蜷缩。左贤王，北狄王庭中主战派的代表人物之一，性情彪悍狡诈。
“王爷……”她声音微涩。
“怕了？”谢凛转身，深邃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审视。
宋听禾迎着他的目光，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听禾只是不知，该如何应对。”
“做你自己便可。”谢凛走近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声音低沉，“记住，你代表的是天朝颜面，是本王的颜面。无需畏惧任何人，任何事。”
他的话语带着一贯的强势，却也奇异地给了她一丝底气。做她自己……如今的她，早已不是那个任人拿捏的宋家庶女。
“听禾明白。”她垂下眼帘，轻声应道。
谢凛伸出手，指尖拂过她耳垂上那枚莹白的玉坠，动作轻缓，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占有意味。
“本王倒要看看，他们想玩什么把戏。”
三日后，北狄使者团抵达京城，入住鸿胪寺。左贤王果然如传闻中那般，身形魁梧，目光如鹰隼，带着草原霸主特有的野性与傲慢。
接风宴设在宫中，比之前南境使者来时更为隆重。宋听禾依旧坐在谢凛下首，穿着县主品级的宫装，神色平静，只是放在膝上的手，微微攥紧。
酒过三巡，左贤王果然将目光投向了宋听禾，操着生硬的官话，朗声笑道：“这位便是永宁县主吧？果然风采不凡！听闻县主不仅精通医道，还心怀天下，编纂医书惠泽万民，实在令本王钦佩！”
他话锋一转，眼中闪过一丝狡黠：“我北狄虽地处苦寒，却也有些独特的医术传承。本王此次前来，特地带了我北狄大巫亲制的‘雪魄丹’，据说有强身健体、延年益寿之奇效，想请县主品鉴一番，看看与我天朝医术相比，孰高孰低？”
说着，他身后一名随从捧上一个精致的玉盒，打开一看，里面是三颗龙眼大小、通体雪白、隐隐泛着寒气的丹药。
殿内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盒丹药和宋听禾身上。这分明是挑衅！若宋听禾不敢接，便是示弱；若接了，谁知那丹药是真是假，有无问题？
太医署几位太医面露难色，显然对这来自北狄的“雪魄丹”一无所知。
宋听禾感受到身旁谢凛投来的目光，平静无波，却带着无形的支撑。她缓缓站起身，走到殿中，向帝后及左贤王行了一礼。
“左贤王厚意，听禾心领。”她声音清越，不疾不徐，“只是，医道浩瀚，各有渊源，难分高下。天朝医术，讲究辨证施治，调和阴阳，旨在扶正祛邪，而非一味追求奇效。至于这‘雪魄丹’……”
她目光落在那雪白的丹药上，微微蹙眉，沉吟片刻，方道：“丹药色泽晶莹，触手生寒，想必是以北狄特有的极寒之地药材，辅以特殊手法炼制而成。药性想必极为猛烈霸道，若是体质虚寒或内有郁热者服用，恐非但不能延年益寿，反而会冰封经脉，加重病情，甚至……有性命之忧。”
她并未直接评价丹药好坏，而是从药性入手，点出其可能存在的风险，既全了对方颜面，又表明了态度，更彰显了自身见识。
左贤王脸色微变，他没想到宋听禾竟能一眼看出这“雪魄丹”的特性（这确实是大巫用来考验、甚至控制某些人的虎狼之药）。他干笑两声：“县主果然见识不凡！既然如此，此丹便不作献礼了。”
他示意随从收起玉盒，眼神却愈发幽深地盯着宋听禾，仿佛要将她看穿。
宋听禾坦然回视，神色不变。
一场风波，看似消弭于无形。
然而，就在宴会接近尾声，众人放松警惕之际，左贤王身后一名一直低着头的随从，忽然抬起头，目光如毒蛇般锁定宋听禾，嘴唇无声翕动，手中一个不起眼的骨铃轻轻一晃！
宋听禾瞬间感到一阵心悸，头晕目眩，耳边似乎响起无数诡异的低语，眼前景象开始扭曲！是巫术！
她脸色一白，几乎站立不稳。
“听禾！”谢凛低沉的声音如同惊雷在她耳边炸响，同时，一只温热有力的大手稳稳扶住了她的后腰。
一股暖流自他掌心涌入她体内，那眩晕与低语感顿时消散大半。
谢凛目光冰寒如刀，直射那名摇铃的随从：“大胆！”
那随接触到他目光，如遭雷击，闷哼一声，手中骨铃“啪”地碎裂，嘴角溢出一丝鲜血，骇然低头。
左贤王脸色彻底沉了下来，起身拱手：“手下人无状，惊扰县主，本王定当严惩！还请陛下、王爷恕罪！”
皇帝也面露不悦，挥了挥手。
宴会不欢而散。
回府的马车上，宋听禾依旧有些心神不宁，靠在车壁上，脸色苍白。
“可有不适？”谢凛问道，声音比平日低沉。
宋听禾摇摇头：“只是有些头晕，现在好多了。”她想起方才那诡异的感觉，心有余悸，“那人……”
“北狄大巫的弟子，擅长摄魂邪术。”谢凛语气冰冷，“看来，他们是盯上你了。”
他看着她惊魂未定的模样，眸中戾气一闪而逝。
“不必担心。”他伸出手，将她冰凉的手握入掌心，那温度灼热而稳定，“有本王在，无人能动你分毫。”
宋听禾感受着他掌心传来的温度和力量，看着他眼中不容置疑的守护，一直紧绷的心弦终于缓缓松弛下来。
她反手，轻轻回握住他。
窗外，惊蛰的春雷再次滚过天际，预示着新一轮的风雨。
而她与他，注定要在这风雨中，并肩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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