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京畿大营归来,宋听禾的生活仿佛被注入了新的活力。她愈发投入到医册的编纂中,同时开始留意起京城内外的民生琐事。借着永宁县主的名头和她悄然经营的几条人脉,她偶尔会向谢凛提及一些诸如某处沟渠淤塞需疏浚、或某地孤寡需要官府赈济的小事。
谢凛大多时候只是听着,不置可否,但几次之后,宋听禾发现,那些她曾不经意提过的问题,竟真的得到了解决。她心中了然,他并非全然不将她的“妇人之见”放在心上。
这日,她正在拂云苑的小药圃里查看几种新移栽的草药长势,常嬷嬷引着一位面生的中年文士走了进来。
“县主,这位是青州来的白先生,说是奉王爷之命,前来与县主商讨医册中关于青州地方疫病防治的章节。”常嬷嬷禀报道。
宋听禾洗净手,请白先生到书房落座。这位白先生言谈举止不俗,对青州风土民情、地方疫病如数家珍,见解亦十分独到。两人相谈甚欢,不知不觉便过了大半个时辰。
送走白先生后,常嬷嬷一边收拾茶具,一边状似无意地低声道:“这位白先生,老奴瞧着有些面熟,像是……像是几年前因直言获罪、被罢黜回乡的那位翰林院编修白芷衡。”
宋听禾执笔的手微微一顿。白芷衡?她似乎有些印象,是位以才学和耿直著称的官员,因得罪了当时权势正盛的太尉而被贬。谢凛将他找来协助编纂医册,是何用意?仅仅是看重其才学,还是……另有考量?
她隐隐觉得,谢凛似乎在通过这件事,为她搭建一个更广阔的、超越内宅的平台。这平台看似不起眼,只是编纂医书,却可能接触到形形色色的人,了解到更深层的东西。
晚膳时,谢凛过来,宋听禾便顺势提起了白先生,言语间不乏赞赏。
“白芷衡确有实学,只是性情过于刚直,不通权变,放在朝中反易招祸。让他做些实事,于国于民,于他自身,都算是个出路。”谢凛语气平淡,仿佛在评论一件无关紧要的器物。
宋听禾却听出了弦外之音。他这是在告诉她,用人当用其长,避其短,并暗示了朝堂的复杂。
“王爷思虑周全。”她轻声应道,心中却泛起微澜。他是在教导她。
膳后,谢凛并未立刻离开,而是踱步到窗边,看着那盆长势喜人的石斛。月光如水,洒在翠绿的叶片上。
“过几日,南境使者入京。”他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宫中设宴,你随本王同去。”
南境使者?宋听禾想起那本旧书上关于南境蛊毒、瘴疠的记载,以及谢凛曾说过“装神弄鬼的把戏罢了”的评价。她心中明了,这次宫宴,恐怕不会轻松。
“是。”她应下,随即问道,“听闻南境多奇药,不知此次使者前来,是否会带来一些珍稀药材?听禾对那本《南疆蛊医杂录》中提到的几味药,很是好奇。”
谢凛转过身,月光在他身后勾勒出挺拔的轮廓,他看着她,眸中闪过一丝几不可查的赞许。“届时你自会知晓。”
三日后,宫宴。
此次宴会规模不大,却因南境使者的到来而备受瞩目。使者是一位身着南境传统服饰的中年男子,面容精悍,眼神锐利,自称乃南境王麾下首席巫医,名叫岩罕。他身后跟着几名随从,抬着几个沉甸甸的箱子。
宴席间,岩罕态度倨傲,言语间多有试探,甚至隐含挑衅。酒过三巡,他起身向皇帝行礼,朗声道:“陛下,外臣此次前来,特献上我南境珍宝,聊表敬意。此外,外臣听闻天朝地大物博,能人辈出,尤其摄政王殿下,文韬武略,令人敬仰。外臣不才,略通医道,想借此机会,与天朝医者切磋一二,不知陛下与王爷意下如何?”
来了。宋听禾心中暗道,目光看向御座旁的谢凛。他神色未变,只淡淡颔首:“使者既有此雅兴,本王自当成全。”
岩罕眼中闪过一丝得意,挥手让随从打开一个箱子,里面竟是些形态怪异、色彩斑斓的毒虫草药,看得席间一些女眷花容失色。
“此乃我南境特有的几种奇毒,”岩罕指着那些东西,语气带着炫耀,“不知天朝医者,可能辨识?又可否化解?”
太医署几位德高望重的太医面面相觑,他们精于正统医道,对这些偏门奇毒却是涉猎不多,一时不敢轻易接话。
殿内气氛有些凝滞。
就在这时,一道清柔却坚定的声音响起:
“岩罕使者。”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永宁县主宋听禾缓缓站起身。她今日穿着一身湖蓝色宫装,气质清雅,神色平静。
“县主有何指教?”岩罕挑眉,带着几分轻视。
宋听禾步履从容地走到殿中,先向帝后及谢凛行了一礼,然后目光落在那箱毒物上,缓缓道:“医者,悬壶济世,以救人为本。毒物虽奇,终是害人之物,非医道正途。使者欲切磋医道,何不探讨如何防治南境常见的瘴疠之疾,或是交流促进伤口愈合、调理民生之良方,岂不更有益于两地百姓?”
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不卑不亢,直接将对方炫耀毒术的行为,拔高到了医者仁心、民生福祉的层面。
岩罕一愣,显然没料到她会说出这番话来,脸色微沉:“县主此言差矣,识毒解毒,亦是医者本分!若连毒物都不识,何谈救治?”
宋听禾微微一笑,那笑容清浅,却带着一种洞察的意味:“使者说的是。不过,万物相生相克,毒物之旁,常有解药。譬如使者箱中那株‘七叶断肠草’,其毒性猛烈,但其根茎三寸之下,所生之伴生菌‘地灵芝’,正是化解其毒性的良药。再如那‘黑寡妇’蛛毒,虽能致命,但其巢穴旁常有一种名为‘凤尾蕨’的植物,捣碎外敷,可缓其毒性。”
她侃侃而谈,竟将岩罕带来的几种毒物的特性、甚至解药都一一指出,虽未亲手配置解药,但其渊博的见识,已让在场众人,包括那些太医,都惊讶不已。这些知识,显然超出了寻常医书的范畴。
岩罕脸色变幻,他带来的这些,本是南境不传之秘,竟被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子如数家珍般道破!他死死盯着宋听禾:“县主如何得知?”
宋听禾神色不变,目光似是无意地扫过御座旁神色莫辨的谢凛,轻声道:“不过是多读了几本杂书,恰巧看过类似记载。让使者见笑了。”
她将一切归于“杂书”,既全了对方颜面,也彰显了天朝文化的博大精深。
殿内寂静片刻,随即响起一阵低低的赞叹声。皇帝抚掌笑道:“永宁不愧是我天朝县主,博闻强识,心怀仁德,甚好,甚好!”
谢凛端起酒杯,掩去唇角一丝极淡的弧度。他知道,她定是仔细研读了他给她的那些包括《南疆蛊医杂录》在内的孤本。
岩罕面色铁青,却又无法发作,只得强笑着拱手:“县主高才,外臣佩服。”这场“切磋”,他已是输了一筹。
宋听禾从容退回座位,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目光,有惊叹,有探究,也有来自贵妃方向的、冰冷的审视。
她知道,自己又一次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但这一次,她心中平静无波。
她转头,看向身旁的谢凛。他亦正看着她,墨色的眸底深处,仿佛有暗流涌动,那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复杂难辨的情绪,似是赞许,似是探究,又似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占有。
宋听禾心头微悸,迅速垂下了眼眸。
宫宴继续,丝竹依旧,但殿内的暗涌,已然不同。
微澜已起,渐成浪潮。而她,身处潮中,唯有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