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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医院

无眠之梦

2003年2月26日,傍晚,安陵市。

初春的寒意尚未完全褪去,夕阳的余晖给这座北方城市涂上了一层慵懒的橘红色。

位于市东北方向的市第三人民医院,像一头疲惫的巨兽,在渐沉的暮色中吞吐着稀疏的人流。

主楼侧翼,一个不太起眼的角落,挂着一块簇新却已略显蒙尘的铜质牌子——“睡眠障碍门诊中心”。

金色的字体边缘描着暗红,在廊灯惨白的光线下,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沉闷。

诊室内,宽敞却因堆满书籍文件而显得逼仄的空间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旧纸张混合的独特气味。

身着白大褂的主治医生王孙黎,正用力按压着自己的晴明穴,试图驱散积攒了一整天的疲惫。他那副全框眼镜的镜片后,双眼已经有些泛红,眼神里写满了“只想下班”四个大字。

坐在他对面的,是一位看起来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年。他身形清瘦,穿着洗得有些发白的蓝色外套,安静的姿态与这个年龄常有的躁动格格不入。

更引人注目的是他眼神中的平静,那是一种近乎冷淡的、与周遭环境剥离的平静,仿佛他只是一个置身事外的观察者。

“所以…”王孙黎放下手,目光重新聚焦在手中的病历本上,那里除了基本挂号信息,几乎一片空白。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专业而耐心,尽管同样的问题他今天已经重复了不下二十遍,“你是说,你梦到自己跑到别人的梦境里?还被人给追杀了?”

这真是他今天听过最离奇的“梦境投诉”之一。梦,在王孙黎的认知体系里,始终是个人潜意识的投射,是大脑对日常经历的整理和再加工。

梦见与人交互,无论是争吵还是携手,多半源于日间与此人产生的现实联结。

这本是再正常不过的生理心理现象。可偏偏,近来到这门诊的人,仿佛集体打开了奇幻小说的开关,各种光怪陆离的梦境层出不穷,每个来访者都忧心忡忡,坚信自己的梦独一无二且预示着什么不祥。

这让他不胜其烦,甚至在某些恍惚的瞬间,他会怀疑是不是自己正身处一个荒诞的集体梦境之中——否则,这个以往门可罗雀的专科门诊,怎么会突然之间排队排到明天?

少年点了点头,声音没有什么起伏:“是的,不是模糊的感觉,而是很清晰地意识到,那不是我自己的梦。里面的场景、人物,都完全陌生。”

“那么,小伙子,”王孙黎按部就班地开始例行询问,这是诊断的必要流程,也是他用来快速筛选、安抚病人的手段,“回忆一下昨天,或者最近,有没有和谁发生过比较激烈的矛盾?或者遇到了什么印象特别深刻的人?哪怕是陌生人之间的冲突?”

少年几乎没有思考,直接摇了摇头:“没有。我昨天生病了,发烧,从早到晚都在家里休息,没有见任何人,也没有和谁产生矛盾。”他的语气十分肯定。

王孙黎抬眼仔细打量了他一下,少年脸色确实有些缺乏血色的苍白,但眼神清明,不似说谎。他继续问道:“那你今年多少岁了?还在上学吧?”

“还有两个月就到十八岁生日,但按照实际年龄来算,是十七岁。”少年回答,语调依旧平稳,那丝冷淡挥之不去。

“高三了?”王孙黎几乎是下意识地接话,试图将话题引向一个更“合理”的解释方向,“快高考了,压力大是正常的。别太紧张,小伙子,人生的路长着呢,没考上理想的大学也不是世界末日。只要跟得上时代,肯努力,人总可以创造一番事业。不是有句流行话说‘乾坤未定,你我皆是黑马’吗?放宽心,你这情况,很大概率就是复习压力太大,导致梦境有些紊乱。”

他熟练地运用着心理疏导的技巧。在定论未出之前,尽可能地从各个常见角度——尤其是社会心理层面——来“解释”病因,并给予泛化的安慰。

核心目的,是确保患者的焦虑情绪得到缓解,让他们在心理认知上感觉自己的问题并非特例或绝症,从而将矛盾点从对自身健康的过度关注,转移到诸如“考试压力”、“工作劳累”这类普遍存在的“自然事件”上,减轻那种以自我为中心的焦虑和不安。

至于对方回答的年龄与学龄之间可能存在的微小出入,王孙黎并未深究。

他是七零年代初生人,深知在国家过去那段物资相对匮乏的时期,户籍管理不如现在严格,许多家庭为了各种原因——比如躲避某些特定年份的粮食紧张,或是为了早上学或晚上学——给孩子报大或报小年龄的情况并不罕见。

这在他看来,是时代留下的一点印记,无需大惊小怪。

少年静静地听着,没有反驳,也没有表示认同,只是那平静的目光一直落在王孙黎脸上,似乎在审视,又似乎只是在放空。

王孙黎被这目光看得有些不适,他下意识地避开了对方的直视,转而看向墙壁上的挂钟。时针已然悄无声息地指向了数字“6”。下班时间早过了!这个认知让他心头一阵烦躁。今天加班,全是因为排队的病人太多,而眼前这个,就是最后一个。

可交流下来,对方除了描述了一个比较奇怪的梦之外,并没有提供任何指向器质性或严重精神疾病的线索。

做梦?谁不做梦呢?他内心叹了口气,归心似箭。

“好了,”王孙黎合上病历本,做出总结陈词,“你这种情况,目前掌握的信息还太少,不能盖棺定论。我建议你先回去,等最后的几项常规检测结果出来再看看。或者说,观察一段时间,看看睡眠情况和梦境会不会自行好转。有时候,过度关注本身也会加重症状。”

他一边说,一边已经开始整理桌面上散乱的文具和文件,暗示意味明显。

“等等,”少年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打断了王孙黎收拾的动作,“医生,麻烦您,给我开点安眠药。”

王孙黎的动作顿住了,抬起头,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惊讶:“安眠药?”他重复了一遍,眉头微蹙,“你要安眠药做什么?”

作为一个从业近十年、咨询过患者数以千计的精神科医生,王孙黎深知这类药物的敏感性和潜在风险。

来找他看睡眠问题的病人很多,精神不济、多梦易醒的比比皆是,但主动要求,尤其是像少年这样看似情况并不极端严重就直接要求开药的,并不多见。

在2003年的当下,药品价格,特别是处方药,对于普通家庭来说仍是一笔需要掂量的开销。

大多数人倾向于先尝试自我调节,而非直接依赖药物。况且,安眠药治标不治本,甚至可能产生依赖,这是常识。

“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少年的回答依旧波澜不惊,只是那双冷淡的眸子似乎锐利了些许,“只是,服用安眠药,是我目前能找到的、唯一可以保证不做梦的方法了。”

这个理由让王孙黎一时语塞。

不做梦?为了不做梦而选择药物强制入睡?

他凝视着少年,这时才注意到,在少年左侧脸颊靠近眼角的位置,有一道极细小的、已经结痂的暗红色伤痕。

伤痕很新,像是被什么锋利的东西轻轻擦过,不仔细看很容易忽略。王孙黎心里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异样感,但这感觉很快被强烈的下班欲望冲散了。

他不想节外生枝,不想深入探究这伤痕的来源,也不想卷入任何可能复杂的个人故事里。

他现在只想尽快结束这一切。

“……好吧。”短暂的沉默后,王孙黎妥协了。

他拉开抽屉,取出一张空白的处方笺,拿起笔,快速写下了某种常见的、相对温和的安眠药名称和剂量,并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他刻意控制了剂量,只开了很少的量,足够试用几次而已。“给你开个方子,自己去一楼的药房拿药。”

他将药条递过去,语气恢复了公事公办的平淡。

少年接过药条,没有多余的话,只是微微颔首,便起身走向门口。

看着他清瘦的背影即将消失在门后,王孙黎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猛地抬起头,朝着门口大声问道:“对了!年轻人,别忘了,不要太依赖药物,能自然入睡最好!还有……谨记不要乱服药,严格按照说明书和我的医嘱!还有……你叫什么名字?我做个备注,下次你来复诊的时候我好调档案,或者万一有什么新的治疗方法,我也好联系你。”

他今天实在是太累了,忙中出错,竟然连最基本的信息——患者的姓名——都忘了询问和记录。这在他以往的职业生涯中是极少发生的。

已经半只脚跨过门槛的少年停住了脚步。

他站在那扇厚重的、漆成暗红色的实木门前,背对着诊室,走廊的光线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听到问题,他没有回头,只是以一种不大不小、恰好能让王孙黎听清楚的声音,一字一顿,清晰地回答:

“江——”

“梦——”

“苒——”

三个字,如同三颗石子,投入了傍晚寂静的诊室。

说完,他一步跨出,反手轻轻带上了房门。“咔哒”一声轻响,门严丝合缝地关上了,将内外隔绝成两个世界。

空旷的诊所里,瞬间只剩下王孙黎一人。刚刚关门带起的微弱气流,卷动着空气中细微的尘埃,仿佛还在回荡着那三个字带来的余韵。

夕阳最后的光芒从百叶窗的缝隙挤进来,在地板上投下几道狭长而温暖的光斑,却丝毫无法驱散房间内骤然升腾起的、某种难以言喻的清冷气息。

王孙黎看着那扇紧闭的红木门,下意识地在口中重复了一遍那个名字:“江…梦…苒……”名字听起来带着点江南水气的温柔,可与那少年冷淡的神情,以及那个关于“闯入他人梦境并被追杀”的离奇叙述,组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强烈的、令人不安的违和感。

他甩了甩头,试图驱散这莫名其妙的感觉。“想多了,肯定是太累了。”

他自言自语着,重新低下头,加快了收拾东西的速度。

窗外的天色,正迅速暗沉下来。

而拿着药方走向药房的江梦苒,他的步伐稳定而无声,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在医院走廊明明灭灭的灯光下,偶尔会掠过一丝极深极沉的、难以捕捉的微光,仿佛倒映着某个他人无法窥见的、纷繁而危险的世界。

他的左手一直放在外套口袋里,紧紧攥着那张薄薄的处方笺,仿佛攥着一根救命的稻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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