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里的芍药开得正盛,魏无羡今日难得换上了一身红衣,及地的墨发依旧用那根长长的红发带松松系着。他站在秋日澄澈的光晕里,鲜艳的色彩几乎要融化在光线中,轮廓显得有些模糊,不似真人。
蓝忘机在一旁静静看着他,这身红衣衬得他肤色愈发白皙,明明该是极明媚热烈的景象,蓝忘机却清晰地感知到,那身影透出一种难以言说的、淡淡的忧伤,仿佛即将随风消散。
然而射日之征的战线吃紧,蓝忘机终究不能久留于此。他必须赶往更需要他的战场。
临行那日,魏无羡站在小院门口,望着那一抹素白身影决然远去,消失在道路尽头,只觉得暖融融的秋阳,瞬间失去了所有温度。
前线战事胶着,仙门百家在温氏的强势反扑下节节败退。兰陵金氏宗主金光善提出了一个骇人听闻的提议——借夷陵“山鬼”之力对抗温氏。这原本该被唾弃的念头,在绝望的局势下,竟被悄然摆上了台面,但多方因素阻挠,没有执行。
与此同时,岐山温氏也对这屡屡让他们损兵折将的“山鬼”恨之入骨。温若寒竟设法操控了曾被魏无羡惊退的屠戮玄武,直扑夷陵周边的村落。
消息传来时,魏无羡正在楠城的小院里调息。他体内伤势未愈,灵怨失衡的反噬时时折磨着他。
可当他听到被袭击的村子名字时,几乎没有片刻犹豫。那里许多面孔他都记得,是那些淳朴的村民,在他幼年濒死时,用一口口饭食、一件件旧衣,将他从夷陵的寒冬里拉了回来。
他不能见死不救。
夷陵上空,阴风怒号。魏无羡手持鬼笛陈情,森然的笛音化作无形利刃,与庞大的屠戮玄武缠斗。怨气冲天,群尸乱舞,鬼哭狼嚎,足足一炷香的时间,那不可一世的上古凶兽终于在凄厉的嘶鸣中轰然倒地。
然而,力竭的魏无羡也随之单膝跪地,喉头一甜,呕出一口鲜血。
他喘息着抬头,只见四面八方,仙门百家的旗帜与温氏修士的身影同时出现,将他团团围住。
中计了。无论是仙门百家,还是岐山温氏,他们的目标从来都是他——“山鬼”。
温若寒亲自出手,强大的灵力如山岳压顶。魏无羡强提一口气,以笛为剑,怨气化盾,勉力支撑。旧伤在剧烈的冲击下彻底爆发,他身形踉跄,终是不敌,被一掌狠狠击飞出去,重重摔落在地。白衣瞬间被鲜血浸透,又被尘土沾染,变得污秽不堪。
温若寒面色瞬间煞白,显然受了不轻的内伤。仙门百家见状,立刻趁机发动攻击,场面一片混乱。
就在这混乱之中,一道冰冷的寒光,来自某个不知名的修士,趁乱直刺向倒地无法动弹的魏无羡的心口!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湛蓝剑芒如流星赶月,“铮”的一声脆响,将那柄飞剑精准地格挡开去。
蓝忘机终于赶到。他落在魏无羡身前,避尘剑嗡鸣不止。可当他回头,看到倒在地上的那个人——那身刺目的血红,苍白如纸的脸,嘴角不断溢出的鲜血,还有那双勉强睁开、带着茫然望着他的桃花眼……
蓝忘机只觉得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瞬间碎裂。他眼眶骤红,再顾不得什么仪态礼节,什么雅正端方,猛地扑跪下去,小心翼翼地将那冰凉的身体紧紧搂进怀里,声音是前所未有的颤抖和恐惧:“魏婴!魏婴!你醒醒!”
在场的所有人都被这一幕惊呆了。蓝忘机……竟然认识这邪祟山鬼?还如此失态地抱着他?
蓝曦臣担忧地上前一步:“忘机!”
蓝忘机猛地抬头,赤红的眼睛扫过周围那些或惊疑、或戒备、或隐含杀意的面孔,他抱紧怀中气息微弱的人,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破碎的坚定,向所有人宣告:
“他不是鬼!他是人!他叫魏婴!”
那场围绕“山鬼”的惊天变故,如同投入沸油的冰水,瞬间引爆了仙门百家与岐山温氏之间早已绷紧到极致的那根弦。
大战全面爆发,烽火燎原,再无人能阻止。鲜血与厮杀成为了乱世的底色。
无人知晓,在那样混乱紧迫的局势下,蓝忘机究竟是如何做到的。他是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顶着“包庇邪祟”、“与鬼道为伍”的巨大压力,力排众议,说服了疑虑重重的仙门同盟,甚至是自家那些将规矩礼法视若圭臬的族中长老。
人们只看到,那个素来雅正端方、冷静自持的蓝二公子,竟全然不顾身后纷杂的劝阻、质疑甚至是指责,执意地将那个浑身浴血、气息奄奄的“山鬼”——魏无羡,小心翼翼地、仿佛捧着稀世珍宝一般,带回了云深不知处,安置在了他那从不允外人踏足的静室之中。
静室门扉紧闭,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与风雨。
魏无羡的伤势极重,温若寒的致命一击几乎震碎了他的心脉,加之强行催动怨气诛杀屠戮玄武,以及长久以来灵怨失衡的反噬,他如同风中残烛,在生死边缘徘徊了许久。
这一养,便是整整两年。
这两年,与其说是静养,不如说是囚禁。
静室成了魏无羡唯一的天地。他被无形的枷锁困于此地,哪里也去不了。
蓝氏长老们忧心他体内那骇人的怨气,联手施法,以蓝家秘法辅以清心音,耗时数月,终是将他经脉中盘踞的凶戾怨气尽数化去、剥离。
与此同时,他们似乎也以某种特殊手段,封禁了他修习鬼道的根基,废去了他驾驭怨气的能力。
如今的魏无羡,空有一身还算精纯的灵力,勉强能自保。
他变得异常安静,异常……脆弱。往昔那灿若星辰的桃花眼,时常失神地望着窗外流转的云影,或是静室檐下悬挂的、在风中轻轻碰撞的玉铃。
那身标志性的红衣与墨发红带早已被换下,取而代之的是姑苏蓝氏为他准备的素白常服,宽大的衣袍更衬得他身形单薄,仿佛一抹随时会融化的雪,或是一缕抓不住的烟。
蓝忘机将他护在了这片与世隔绝的方寸之地,以一种近乎偏执的守护,挡住了所有明枪暗箭。
然而,这静室的安宁,对曾经翱翔于天际的鹰隼而言,何尝不是另一种形态的牢笼?
失去力量、失去自由的魏无羡,在日复一日的寂静中,等待着未知的明天,而蓝忘机,则在这份沉默的守护里,背负着难以言说的沉重与坚持。
静室,夜里。
月色如练,透过静室雕花的窗棂,在青席上洒下一片清辉。室内檀香袅袅,陈设一如既往的简洁雅致,唯有角落多出的几件不属于蓝忘机的私人物品,透露出此处另有人长居的痕迹。
门被轻轻推开,带着一身夜露微凉的蓝忘机走了进来。他已有半年未归,风尘仆仆,眉宇间带着征战未歇的疲惫,但目光在触及室内那人时,不自觉柔和了下来。
“魏婴。”他低声唤道。
魏无羡正倚在窗边软榻上,闻声转过头来。他穿着一身云深不知处备下的素白寝衣,宽大的衣袍更显得他身形清瘦,墨色长发如瀑般披散,仅用那根熟悉的红色发带在发尾松松系住。
看到蓝忘机,他眼眸微微一亮,唇角漾开一抹真切的笑意,像是投入石子的湖面,荡开浅浅涟漪。
他护不了冲锋陷阵的蓝忘机,唯一的念想,便是他能平安归来。
“回来了,”魏无羡的声音带着些慵懒,“可还顺利?”
蓝忘机走到他身边坐下,避尘剑置于一旁:“岐山温氏根基深厚,战事胶着,快三年了,尚未结束。”他的语气平稳,却难掩其中的凝重。
“嗯。”魏无羡轻轻应了一声,表示知晓。乱世的烽火似乎被静室的结界隔绝在外,这里只有一片令人心安的宁静。
“住得习惯吗?”蓝忘机看着他,目光扫过他比半年前似乎更显苍白的脸颊。
魏无羡笑了笑,带着点自嘲,又像是真的满意:“比从前风餐露宿,不知好了多少。”这是实话,静室虽简,却温暖安稳,不必担心明日餐食,无需警惕暗处邪祟。
“想要些什么吗?”蓝忘机问。每次归来,他总会这样问,仿佛想用一些外物,弥补这方静室对飞鸟的囚困。
魏无羡眼波流转,那双桃花眼里闪过狡黠的光,他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像是要分享一个秘密:“下次回来,给我带两坛天子笑,可好?”
他听闻姑苏天子笑的名声,却从未尝过。
蓝忘机沉默一瞬。云深不知处禁酒,家规森严。但他看着魏无羡眼中那点难得的、鲜活的期待,终是点了点头:“嗯。”
夜色渐深,该就寝了。静室的床榻不算宽敞,魏无羡自发地挪到了里侧,将外侧的位置留给蓝忘机。
他躺下时,宽大的袖口滑落,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腕,散落的墨发间,红色发带蜿蜒在枕畔,衣襟微松,隐约可见精致的锁骨,以及寝衣下摆处,不经意间露出的一截纤细脚踝,在月色下白得晃眼,无声地添了几分惊心动魄的诱惑。
蓝忘机移开视线,动作如常地熄灯,在他身侧躺下,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呼吸可闻,静室里只剩下彼此清浅的呼吸声。
所有人都以为,化去了魏无羡身上那骇人的怨气,废去了他操控怨气的根基,他便如同被拔去利齿、折断爪牙的猛兽,再无威胁。
他们似乎都忽略了一个事实——那些外显的怨气,对魏无羡而言,从来都并非滋养,反而是需要压制的负担。他驱使万鬼,靠的从来不是吸纳怨气,而是源自灵魂深处的、与生俱来的威慑与掌控力。
他是天生的鬼王,即便此刻灵力被封禁,怨气被涤荡,只要他灵魂不灭,那属于王者的、令百鬼战栗的压迫感便依旧存在,无声无息。
更何况,他还有一身惊才绝艳的阵法造诣。那并非需要精心准备、罗盘测算的传统阵法,于他而言,信手拈来的几块石子,随风飘落的几片树叶,甚至只是无意间移动了室内的某个物件,都可能在不经意间构成一个精妙绝伦的阵法,困敌、迷踪、防护……防不胜防,深藏不露。
这静室的安宁,或许并非全然是蓝氏的禁制所致。只是他愿意停留于此,仅此而已。
当初蓝忘机不顾一切将魏无羡带回云深不知处时,蓝启仁震怒异常。他看着自己一手教养、素来最重规矩的侄儿竟如此执迷不悟,将那个搅动风云、身负无数人命的“山鬼”安置于禁地静室,只觉得一股郁气堵在胸口。
彼时,他连一眼都不愿施舍给那个带来祸端的“邪祟”,拂袖而去。
日子悄然流逝。
有一日,蓝启仁途经静室远处的回廊,不经意间瞥见一个倚在窗边的背影。那人身形瘦削,一袭白衣,墨发披散,仅是那样一个安静的轮廓,却无端地勾起他一丝模糊的熟悉感,像极了一位……故人。当时他心头微动,却并未深究,只当是错觉,不甚在意地移开了目光。
直到那日晌午,阳光正好。蓝启仁再次路过,却见魏无羡竟毫无仪态地半趴在窗台上,百无聊赖地伸着手,似乎想去接檐下滴落的雨水,侧脸完全暴露在日光下。就是那一瞥,让蓝启仁的脚步猛地顿住——那双眼睛!那灿若星河、眼尾微挑的桃花眼,几乎与记忆中的藏色散人一模一样!
不仅仅是眉眼,那少年周身的气韵,即便此刻带着病弱的苍白与被困的沉寂,骨子里却似乎仍透着一股藏色当年那种灵动机敏、不拘一格的跳脱感。
心中波澜骤起,诸多猜测与回忆翻涌。
蓝启仁在原地驻足片刻,终是整理了一下衣袍,迈步走向静室,抬手,礼貌而克制地敲响了房门。
屋内的魏无羡早已察觉到窗外那道审视的目光久久停留。他直起身,理了理衣襟,平静地打开了门。
门外,蓝启仁负手而立,蓄着整齐的山羊胡,面容冷峻严肃,眉宇间是经年累月沉淀下的严厉与古板,周身散发着不容置疑的威仪。
静默在两人之间蔓延。魏无羡看着这位明显位高权重的长者,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是随蓝氏弟子称“先生”?还是……
最终,是蓝启仁主动打破了沉寂,他的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直接唤出了他的名字:“魏婴,字无羡。”
魏无羡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蓝启仁的目光落在他脸上,仔细端详着那双酷似故人的眼睛,继续问道:“多大了?”
“二十。”魏无羡回答。
“嗯。”蓝启仁沉吟片刻,“可还有亲人?”
“没有。”魏无羡的声音很平静。
“双亲离世,你……是如何长大的?”蓝启仁的问题带着一种审慎的探究。
魏无羡垂下眼睫,语气依旧平淡,听不出怨怼:“夷陵的百姓仁爱,见我幼子孤苦,时常接济,倒也不愁吃穿。”他省略了其中的艰辛与挣扎。
蓝启仁微微颔首,似乎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转而问及修行:“修仙之路,需有启蒙。你这一身……”
魏无羡接口道:“父母亲离世前,我便已结丹。后来在夷陵山林里,偶然翻到些散落的修炼典籍,自行摸索了些。”他隐去了灵怨双修的关键,只含糊带过。
“嗯。”蓝启仁的目光锐利了些,“如此说来,你是识文断字的?”
“是。”魏无羡点头,“山脚下镇塾里的先生怜我孤苦,闲暇时教过一些。”
一问一答,简洁明了。蓝启仁看着眼前年轻人苍白清瘦的脸庞,终是将话题引到了现状:“嗯。如今……身体可好些了?”
他这话问出,魏无羡沉默了一下。他的越发清瘦,原因彼此心照不宣——姑苏蓝氏的膳食向来清淡,分量精巧且全是素食,对于他这般年纪、曾经活动量极大的男子而言,实在算不得足够;再者,姑苏蓝氏似乎并未倾力为他调养伤势,用药颇为保守,甚至可称吝啬。他这本就受损的身子骨,非但得不到充分滋养,还被长久地囚于这方静室,不见天日,缺乏必要的走动舒展,如何能好得起来?
但这些,魏无羡并未说出口。他只是抬起眼,对上蓝启仁审视的目光,扯出一个极淡的、看不出情绪的笑,轻声道:“劳您挂心,尚可。”
这“尚可”二字,在蓝启仁听来,却显得格外沉重。他看着这张结合了故人影子与自身独特气质的年轻面孔,心中那固守的、对“邪魔外道”的绝对排斥,第一次产生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裂缝。
一个自幼失怙,无家可归,在荒野与市井间挣扎求生的孩子,非但没有长成愤世嫉俗、乖戾阴沉的性子,反而能知书明理,谈吐清晰,这本身已是极为不易,近乎奇迹。这份骨子里的韧性,让蓝启仁内心那份因固有成见而筑起的高墙,悄然松动了一丝。
再者,魏无羡手上所染之血,皆是岐山温氏修士。尽管仙门百家对其掌控凶尸的力量忌惮无比,欲除之而后快,但若纯粹以战果论,魏无羡凭一己之力重创温氏精锐,于射日之征实乃大功一件。
正是基于此,蓝忘机当初才能在那般艰难的局面下,力排众议,以“功过相抵”、“此人关系重大”等理由,勉强保下了魏无羡的性命,将他禁锢于云深不知处,而非当场格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