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无羡和姑苏蓝氏没有交集,但姑苏蓝氏卷云纹抹额还是听说过的。
他将昏迷的蓝忘机轻放在云深不知处山门外,没多停留,身影一掠便隐入了沉沉暗夜。
静室内,檀香袅袅缠绕着药香。蓝忘机睫毛轻颤,指尖微动,缓缓睁开了眼。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素色纱帐,以及坐在床榻边、面容温润的兄长。
“兄长?”他声音沙哑,带着初醒的迷茫。
蓝曦臣连忙俯身,指尖轻轻搭在他腕上,眸中满是关切:“忘机,你可算醒了。”
他顿了顿,语气凝重起来,“你身上伤得极重,尤其是左腿,骨裂伴着怨气侵入,若不是有人在你回山前就用灵力处理过,又封住了几处关键穴位,这条腿怕是……”
蓝忘机眸色微动,脑海中闪过昏迷前模糊的身影,笑容带着不羁与挑逗,指尖似乎还带着几分随意的暖意。“是他。”他笃定地说,声音虽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哦?”蓝曦臣略感诧异,“是谁救了你?此番大恩,我姑苏蓝氏理应好好答谢。”
蓝忘机沉默不语。他只记得那人身上的草木与阳光交织的气息,记得那双明亮却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眼睛,其余的,便都淹没在昏迷的黑暗中了。
他是此次前往屠戮玄武洞夜猎,唯一活着回来的人。洞内凶险万分,温氏步步紧逼,他拼死突围,却也落得重伤濒死的境地,若非那陌生少年出手,后果不堪设想。
云深不知处的岁月静谧悠长,蓝忘机在静室中养伤,一晃便是半年。每日听着山间鸟鸣,看着兄长送来的古籍,他的伤势渐渐痊愈,可心中那份寻找恩人的念头却愈发强烈。
只是彼时天下动荡,温氏横行,云深不知处虽偏安一隅,却也并非世外桃源,蓝启仁严令禁止弟子随意下山,他纵有满心牵挂,也只能暂且按捺。
而此刻的魏无羡,正过着截然不同的生活。他换上一身白衣,褪去了少年的跳脱,多了几分沉稳。白衣沾着晨露,走在市井之中,倒显得亲和温润。他凭着一身过人的术法,四处帮人除祟驱邪,收些银两勉强糊口。只是他从不留名,往往解决了麻烦便悄然离去,只在人们口中留下一个“白衣仙人”的模糊传说。
可没人知道,夷陵山林深处,还藏着另一个他。每当夜幕降临,他便换上玄衣,及地的墨发用长长的红色发带束成高马尾,手持鬼笛陈情。
笛声凄厉如泣,响彻山林,引得万千凶尸从泥土中爬出,听候他的调遣。
久而久之,“山鬼”的名号便在民间传开,人人谈之色变,说那山鬼玄衣胜墨,驾尸御灵,手段狠戾。
岐山温氏彼时正是气焰嚣张之时,四处吞并仙门,欺压百姓,却唯独对夷陵这片山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来是夷陵偏远,瘴气弥漫,本就不是兵家必争之地;二来是魏无羡虽驱尸御灵,却从未伤及无辜,不过是在山林中自保,倒也没给温氏造成实质威胁。
变故发生不久之后,云梦莲花坞被熊熊烈火吞噬。冲天火光映红了半边天,江氏满门遭难的消息传来,天下震动。
不久后,聂明玦于清河城外一战,亲手砍下温旭头颅,“射日之争”就此拉开序幕。
仙门百家群起而攻之,蓝忘机也身着卷云纹校服,手持避尘,投身于这场惨烈的战事之中。
温氏根基深厚,势力庞大,仙门百家虽众志成城,却也打得异常艰难。城池反复易手,鲜血染红了江河,每一场战役都伴随着伤亡惨重的代价。可就在这胶着之际,夷陵却传来了惊天动地的消息——那片从未出过人命的山林,第一次染上了鲜血,前去探查的温氏弟子,无一生还。
温晁震怒,只当是山中邪祟作祟,压根不信所谓“山鬼”的传言。他不信邪地派出了近万名修士,浩浩荡荡地开进夷陵山林,扬言要荡平邪祟。可这一次,派去的人依旧是有去无回。
没人知道,山林深处的魏无羡,心中满是无奈与茫然。他本与温氏无冤无仇,不过是想守住这片赖以生存的山林。起初,他只是吹动鬼笛,驱使凶尸驱赶那些闯入者,只想让他们知难而退。可那些温氏弟子非但不怕,反而眼中闪烁着贪婪的光芒,口中高呼着“山鬼!抓住山鬼就能立功!”,手持法器步步紧逼,招招致命。
魏无羡孤身一人,从小到大虽爱惹是生非,却从未真正害过人命。可那一刻,面对铺天盖地的杀意,他心中最后一丝犹豫也被碾碎。
鬼笛一声长鸣,凄厉婉转,带着彻骨的寒意。刹那间,山林震动,无数凶尸从地底涌出,青面獠牙,嘶吼着扑向温氏弟子。鲜血溅染了黑衣,惨叫声响彻山谷,上万条人命,在他一笛之下烟消云散。
那一日后,魏无羡独自坐在山林深处,看着满地狼藉,指尖冰凉。他杀了人,一杀就是上万,虽说是自保,可那浓重的血腥味,却久久萦绕在鼻尖,挥之不去。
温氏在夷陵折损两万多修士,对仙门百家而言,无疑是天大的好事,大大削弱了温氏的兵力。
可“山鬼”的强大,也让众家心惊胆战。一个能驱策万尸、随手便能斩杀上万修士的存在,若是哪天调转矛头,后果不堪设想。
彼时,岐山温氏经此一役元气大伤,仙门百家见状,当即决定趁胜追击,继续进攻岐山,直捣温氏老巢。此外也派修士直指夷陵,欲除“山鬼”这个隐患。
而姑苏蓝氏,恰好被分到了夷陵这一路。
消息传到夷陵时,魏无羡正坐在溪边清洗手上的血迹。他微微蹙眉,心中清楚,夷陵已然不能再留。
仙门百家不比温氏弟子,他们功法各异,人数众多,且心怀忌惮,必定会对他痛下杀手。更何况,上次大战时他受了内伤,夷陵山林瘴气重,不利于他疗伤。
夜色渐浓,魏无羡烧掉了身上的黑衣,换上了一身干净的白衣。他最后看了一眼这片承载了他孤独与杀戮的山林,转身毅然离去。他要去的地方,是楠城——那座灵力充沛、人烟稠密的城池,或许在那里,他既能安心养伤,也能暂时避开这场纷争。
而此时的蓝忘机,正随着蓝氏弟子一同前往夷陵。他手持避尘,白衣胜雪,额间卷云纹抹额随风轻扬。他心中既有对温氏的愤恨,也有一丝隐秘的期待——或许,这一次,他能找到那个救过他的少年。
只是他不知道,他要找的人,已经换上白衣,踏上了前往楠城的路,两人的命运,又将在这场乱世中,掀起怎样的波澜。
楠城的农市正是喧闹时分,叫卖声、讨价还价声交织在一起,混着蔬果的清香与淡淡的烟火气,漫在熙攘的人潮里。
魏无羡就站在一处酒摊前,一袭白色里衣衬得肤色愈发清透,外罩的玄色大袖衫松松垮垮搭在肩头,被风拂得微微晃动。及地的墨发依旧用那条鲜红的长发带松松束着,几缕碎发垂在颊边,添了几分随性。他指尖捏着几枚碎银,递到卖酒老伯面前,声音清朗带笑:“谢了,老伯。”
老伯接过银两,脸上堆起和蔼的笑,眼角的皱纹都挤成了沟壑:“不谢不谢,公子若是喜欢,下次再来便是。”
“好呢~”魏无羡拖长了语调应着,指尖已经勾住了酒坛的绳结,正要转身离去。
不远处的巷口,蓝忘机静静立着。他一袭白衣胜雪,衣料是上好的云锦,绣着细密的卷云纹,在喧闹的农市里显得格外清绝。那张素来清冷的面容轮廓分明,眉眼如画,自带一股疏离的贵气,即便只是静静站着,也引得不少路人频频侧目。
他的目光,却牢牢落在了酒摊前的少年身上。是他——那个半年前将重伤的自己送到云深不知处山门外的人。只是如今再见,少年比记忆中清瘦了太多,肩背看着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眼底虽还带着笑意,却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倦意。蓝忘机心头微动,他不知这半年间少年遭遇了什么,甚至连他的名字,都一无所知。
恰在此时,魏无羡转过身,眼角的余光瞥见了那抹格格不入的白影。他下意识回眸,目光直直撞上蓝忘机的视线,微微一怔。
蓝忘机见状,迈步上前,声音清冷如玉石相击,带着姑苏蓝氏特有的雅正:“姑苏蓝氏蓝湛,字忘机。不知如何称呼公子?”
他看着那墨发红衣带的少年提着坛酒,笑吟吟地转过身来。四目相对,周遭农市的喧嚣仿佛瞬间被隔绝开来。
“魏婴,字无羡。”少年报上姓名,声音清亮,带着几分懒洋洋的调子,那双桃花眼弯起,目光在蓝忘机身上流转,带着毫不掩饰的打量和一丝……了然的趣味。他显然也认出了蓝忘机。
蓝忘机心头微动,原来他叫魏无羡。这个名字在他心中默念了一遍,竟有种奇异的熟悉感,仿佛早已等待多时。他上前几步,走到魏无羡面前,周围的农户和小贩好奇地看着这两位气质迥异却同样出众的公子。
“魏公子。”蓝忘机颔首,礼数周全,声音依旧清冷,但比平日少了几分疏离,“暮溪山,多谢救命之恩。”
魏无羡摆摆手,浑不在意地笑道:“举手之劳,蓝二公子不必挂齿。倒是你,腿伤可好全了?”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蓝忘机的腿,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半年前背着这人时,那腿伤可是触目惊心。
“已无碍。”蓝忘机简短回答,他的目光却落在魏无羡比半年前更显单薄的身形上,以及那身虽是白衣,却在外罩了件黑色大袖衫的打扮。这身装束衬得他脸色有些苍白,仿佛大病初愈。“魏公子……可是身体不适?”
魏无羡愣了一下,随即像是被他的直接逗乐,晃了晃手中的酒坛:“我能有什么不适?好得很!就是这楠城的酒香,勾得我走不动道儿了。”他避重就轻,绝口不提夷陵的腥风血雨和身上可能存在的伤。
蓝忘机看着他,琉璃色的眸子沉静如水,显然并不完全相信这番说辞。他想起兄长蓝曦臣的叮嘱,想起仙门百家对“山鬼”的忌惮,以及姑苏蓝氏接下前往夷陵除祟的任务时,他心中那莫名的不安。如今,这不安似乎找到了源头。
“魏公子为何会在此处?”蓝忘机问道,语气平稳,却带着探究。夷陵与楠城虽不算远,但在此动荡时期,独自一人出现在这里,未免巧合。
魏无羡仰头看了看天色,夕阳给街道镀上一层暖金色。他叹了口气,语气带着几分真切的无奈和疲惫:“夷陵待腻了,换个地方住住。怎么,蓝二公子是来除祟的?这楠城……最近可不太平?”他最后一句话问得意味深长,眼神带着点狡黠,仿佛在试探什么。
蓝忘机沉默片刻。他奉命前往夷陵,途经楠城稍作休整,却在此遇到了最想找的人,而这人,似乎与夷陵那令人闻风丧胆的“山鬼”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途径此地。”蓝忘机最终没有直接回答关于除祟的问题,而是道,“魏公子若无要事,可否一同用膳?”他想了解更多,关于暮溪山之后的他,关于夷陵,关于……他究竟是谁。
魏无羡似乎有些意外,随即笑了起来,眉眼弯弯,像是落满了星子:“蓝二公子请我吃饭?好啊!正好我这坛酒缺些下酒菜。”他晃了晃酒坛,答应得爽快,“不过,我可先说好,我身上银钱不多,蓝二公子可别带我去太贵的地方。”
他这般不拘小节,与蓝忘机平日接触的任何人都不一样。蓝忘机看着他鲜活灵动的模样,心中那份因“山鬼”传闻而生的沉重疑虑,竟奇异地淡了几分。
“随我来。”蓝忘机转身,引着魏无羡朝集市外走去。白衣与黑衣,一清冷一洒脱,两道身影并肩而行,在渐沉的暮色中,走向楠城深处,也走向一段更加错综复杂的命运纠葛。
魏无羡跟在蓝忘机身侧,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眼底却掠过一丝复杂。他没想到这么快就又遇到了这位姑苏蓝氏的皎皎君子,而且是在他刚刚离开夷陵,身心俱疲的时刻。这算是……缘分吗?他掂了掂手中的酒坛,心道:也罢,有美人作陪,有美酒在手,暂且忘了那些烦心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