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梅的第六天，江南的雨还没有停的意思。青瓦巷的青石板路被泡得发亮，踩上去能听见“咕叽”一声闷响，像是老巷藏了半辈的话终于要漏出来。陈守义蹲在自家作坊的门槛上，手里攥着块刚打磨好的黄杨木，木头上的“福”字纹路在雨雾里泛着暖光，可他的眉头却拧得比木缝还紧。
作坊的门是两扇褪了漆的杉木框，左边那扇上还留着道浅浅的刻痕——那是儿子陈建国十岁那年，拿着柴刀非要学刻印章划出来的。当时陈守义气得把柴刀扔出了巷口，可夜里又偷偷用砂纸磨了磨刻痕，怕木刺扎着儿子的手。如今儿子已经二十五了，昨天刚从深圳回来，一身的涤纶西装沾着海腥味，进门就说要把作坊拆了改开电子厂。
“爹，您倒是说话啊！”陈建国的声音从里屋传出来，带着点不耐烦的调子，“这破作坊一天赚的钱，还不够我在深圳吃顿海鲜。拆了建厂房，明年就能回本，后年咱们就能搬去城里住单元楼！”
陈守义没回头，手指摩挲着黄杨木的纹路，那触感温温的，像他过世二十年的媳妇的手。当年他就是在这作坊里，用一块黄杨木给媳妇刻了支发簪，媳妇戴了一辈子，直到临死前还攥着，说要带进棺材里，免得下辈子找不着他。他喉结动了动，哑着嗓子说：“这作坊是你爷爷传下来的，快一百年了。你爷爷走的时候，让我守着，说陈家的根在这儿。”
“根？什么年代了还讲根！”陈建国从里屋走出来，西装袖口卷到胳膊肘，露出块亮闪闪的电子表，“您没去过深圳吧？那儿的高楼比咱们巷子里的树还密，人家谈的是订单、是外汇，谁还管什么爷爷传下来的破木头！”他走到门槛边，踢了踢地上的一堆木屑，“您看这些破玩意儿，除了老街坊买个小摆件，还有谁要？再过几年，连老街坊都不买了，这作坊就得烂在这儿！”
雨丝斜斜地飘进来，落在陈守义的肩膀上，凉丝丝的。他抬头看了看天，青灰色的云压得很低，像是要把整个青瓦巷都罩住。巷口传来王阿婆的声音，喊着她家孙子回家吃饭，那声音慢悠悠的，带着江南人特有的软糯，和陈建国的急吼吼的调子格格不入。他想起儿子小时候，也是这样被王阿婆喊着回家，手里攥着块糖，跑起来的时候小皮鞋在青石板上敲出“哒哒”的响。那时候儿子总蹲在作坊里，看他刻木头，说长大了要跟他学，要刻出全江南最好看的木雕。
“建国，”陈守义的声音软了些，“你还记得你小时候，非要跟我学刻小鸭子吗？你刻坏了三块木头，手上划了个口子，哭得跟什么似的，还说不刻了。结果第二天，又拿着木头蹲在这儿，说一定要刻出一只会‘游水’的鸭子。”
陈建国愣了一下，随即撇了撇嘴，从口袋里掏出烟，点燃了一支，烟雾在雨雾里散得很快。“小时候不懂事，瞎胡闹。现在不一样了，要赚钱，要过好日子。”他吸了口烟，吐出的烟圈飘到陈守义面前，“爹，我不是不孝顺，我是想让您过上好日子。您都六十了，还天天蹲在这儿刨木头，手上全是老茧，冬天还裂口子，图什么呀？”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