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续】吃风
风是甜的。
沈幺幺第一口就尝了出来——
像小时候偷啃的麦芽糖，黏在牙根，扯都扯不掉。
他站在尘世尽头，这里已经没有路，只剩一条向上盘旋的风柱，无色，无味，却甜得发齁。
风柱入口，立着一块残碑，字迹被磨得只剩轮廓：
“此处禁吃风。”
沈幺幺把背上的木剑解下，当筷子，插入风柱，搅了搅。
风立刻蜷缩，变成一只只透明糖罐，罐里各囚着一只暗金蝴蝶，翅膀上驮着同一幅画面：
——断线风筝，在天上飘，飘到很高很高的地方，突然回头，冲地面眨了一下眼。
少年以指蘸风，放进唇里，轻轻一抿。
“甜得发苦。”
他评价，
“像忘了自己。”
……
风柱深处，传来童声，带着笑，缺两颗门牙：
“大哥哥，你终于来请我吃饭。”
沈幺幺抬头，看见风柱顶端，漂着一只巨大风筝，风筝面透明，却映出他的脸——
七八岁模样，眼角带伤，怀里抱一把比人还高的木剑，剑身歪歪扭扭刻着一行小字：
“吃完风，就忘了甜。”
小沈幺幺冲他招手，声音脆生生的：
“上来呀，我请你吃最后一道菜。”
少年抬步，脚下却生出一朵小红花，花心流泪，泪落成字：
“逆骨第十一层·风蚀”
“以风为糖，以遗忘为刀；”
“刀起，糖碎，”
“碎成……”
“第一个名字。”
……
沈幺幺踩着红花，一步一升，踏入风柱。
每升一丈，木剑便轻一分，升至七丈七，木剑已薄如蝉翼，剑身“天”字裂痕里，渗出透明糖丝，随风飘向风筝，被风筝面上的小孩张口接住，嚼得“咔嚓”脆响。
“甜吗？”少年问。
“甜，”小孩点头，缺牙处漏风，“但缺一味。”
“哪一味？”
“疼。”
……
话音落，风筝线忽然倒垂，线头缠住少年脖颈，轻轻一勒——
“咔。”
没有血，只有一缕极细的风，顺着喉管，灌入胸腔，灌入丹田，灌入那株早已枯萎的骨树。
骨树被风一激，竟重新发芽，芽却不是暗金，而是透明，像糖凝成的针，一针一针，刺穿少年心脏。
心脏每被刺一次，就跳慢一分，
跳到最后，几乎静止，却在静止前一刻，发出“咚”一声极轻的——
童笑。
……
少年低头，望向胸口——
那里，没有伤口，只有一朵小红花，花心坐着一个透明小孩，缺两颗门牙，正抱着他的心脏，像抱着一颗糖，小口小口啃。
每啃一口，小孩就长大一分，
每长大一分，少年就变小一分，
到最后，小孩长成少年模样，少年却缩成婴孩，被小孩抱在怀里，轻轻拍背，哄睡。
“乖，”
小孩轻声道，声音却与少年重叠，
“吃完风，就忘了甜。”
“忘了甜，就记得疼。”
“记得疼，就……”
“到家了。”
……
婴孩闭眼，再睁眼——
瞳孔里，再无人影，只剩一片透明，像两口干涸的井，井底，漂着一只小小风筝，风筝面上，用血写着：
“吃完风，就轮到……”
“被风吃。”
……
风筝忽然自燃，火却是透明的，火里传出一声极轻的叹息：
“沈幺幺，你终于把自己吃干净了。”
“现在，”
“换我请你吃……”
“我。”
……
火灭，婴孩消失。
原地，只剩少年七八岁模样，眼角带伤，怀里抱一把比人还高的木剑，剑身歪歪扭扭刻着一行新字：
“吃完我，就轮到……”
“你吃你。”
……
小孩抬手，以指为刀，剖开自己胸口——
没有血，只有风，
风里有糖，糖里有疼，
疼里……有一只暗金蝴蝶，翅膀上驮着一幅画面：
——少年站在尘世尽头，吃第一口风，尝出甜味，像小时候偷啃的麦芽糖。
画面定格，蝴蝶炸成透明花粉，花粉落在小孩伤口，伤口立刻愈合，愈合处，长出一朵小红花，花心如眼，眨了一下，便枯萎。
枯萎花瓣，化作一块残碑，落在地上，字迹完整：
“此处禁吃风。”
“违者……”
“成为风。”
……
小孩弯腰，抱起残碑，背在身后，像背一把剑。
他转身，向风柱外走，背影渐渐透明，像被谁轻轻擦掉的糖画。
只剩一声极轻极轻的童笑，散在风里：
“大哥哥，”
“下次见面，”
“换我请你……
“吃我。”
……
风柱，开始崩塌。
所有糖罐，同时碎裂，暗金蝴蝶成群飞出，却不再飞向风筝，而是飞向……尘世。
每只蝴蝶落地，便化作一个普通人，面朝风柱，同时张口——
“呼。”
他们呼出一缕极细的风，风里带着各自的记忆：
——娘亲做的第一碗麦芽糖；
——师父赏的第一柄木剑；
——第一次斩龙，龙血溅进眼睛，像烫熟的星；
——第一次吃天，天碎成渣，渣里掺着甜……
记忆汇成一条透明大河，流回风柱，流回小孩背后残碑，碑上字迹，一点点被冲掉，
最终，只剩一个名字：
“沈幺幺。”
……
名字被河水带走，带入尘世，带入每一口呼吸，每一碗糖，每一柄木剑，每一次……
疼。
从此，
尘世再无沈幺幺，
却人人是沈幺幺。
……
远处，有稚童放风筝，风筝线忽然断裂，纸鸢晃晃悠悠，飘至风柱旧址，落地，却不再是一只风筝，而是一块残碑。
碑上，用透明糖丝，歪歪扭扭刻着最后一行字：
“逆骨第十二层，”
“风吃完了，”
“就轮到……”
“甜。”
……
糖丝渗进土里，土里立刻长出一朵小红花，花心如眼，眨了一下，便枯萎。
枯萎花瓣，化作一个黑衣少年，背剑，抱碑，向尘世深处走去。
他闭眼，再睁眼——
瞳孔里，再无人影，只剩一片透明，像两口干涸的井，井底，漂着一只小小风筝，风筝面上，用血写着：
“吃完甜，就回家。”
……
风过，碑空。
只剩一声极轻极轻的童笑，散在尘世：
“大哥哥，”
“下次见面，”
“换我请你……
“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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