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时锦溪镇的清晨总是被雾气笼罩,白茫茫的水汽从河面升起,缠绕着白墙黑瓦,仿佛一幅未干的水墨画。十六岁的素织端着装满蚕桑叶的竹筛,赤脚走在湿滑的青石板上。她的脚步很轻,生怕惊扰了这片宁静。
素织是个孤女,镇上没人知道她从哪里来,只知道十年前的一个清晨,老织女云娘在桑树下发现了这个不过五六岁的小女孩。云娘无儿无女,便将素织带回家中抚养,教她养蚕缫丝,织布裁衣。
素织,这么早就去采桑叶啊,卖豆腐的王大娘推着小车路过,笑眯眯地问道。
素织点点头,报以羞涩的微笑。她不爱说话,在镇上是有名的安静姑娘。有人说她孤傲,也有人觉得她可怜,只有云娘知道,这孩子心里装着一个旁人看不见的世界。
云娘家在镇子最东头,三间瓦房带一个小院,院里种着五棵老桑树。素织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将桑叶筛放在石桌上,轻声道:婆婆,我回来了。
云娘从灶间走出,手里端着一碗热腾腾的米粥。她已经六十多岁,腰背微驼,但一双眼睛依然清亮。她打量着素织,眉头微蹙:你的脸色不好,昨夜又没睡好吗。
素织摇摇头,接过米粥小口喝着。她不敢告诉婆婆,昨夜她又梦见那只通体如月光般皎洁的蚕了。这样的梦已经持续了半个月,每次醒来,枕边都会有几根闪着微光的银丝。
午后,云娘去镇上交织锦,素织独自在家照看蚕室。春蚕已经三眠,正贪婪地啃食着嫩桑叶,发出细雨般的沙沙声。素织巡视着一个个蚕匾,细心挑出病弱的蚕儿。
就在她准备离开时,墙角一抹微弱的光芒吸引了她的注意。素织走近一看,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只她从没见过的蚕正趴在一片桑叶上,它通体透明如月光,体内仿佛有流银闪烁。
你从哪里来,素织轻声问道,伸手想要触碰,又怕惊扰了这小生灵。
月光蚕缓缓抬起头,一双几乎看不见的小眼睛望着素织,然后低下头,继续啃食桑叶。奇怪的是,它吃的不是桑叶本身,而是叶片上的露珠。
素织心中一动,想起云娘曾经讲过的传说:世上有一种奇蚕,只饮夜露,吐月华,名为“织梦蚕”,千年难得一见。
你就是织梦蚕吗?素织喃喃自语。
那天夜里,素织偷偷将月光蚕移到自己的房间,用最干净的竹匾为它做窝,采集最新鲜的露水喂养它。月光蚕似乎很满意这个新家,第二天晚上就开始吐丝。那丝线细如发丝,却在黑暗中泛着柔和的光芒,仿佛将月光揉碎在了里面。
素织小心地收集这些丝线,决定用它织一块小手帕。当她坐在织机前,手指触碰到这些发光的丝线时,一股前所未有的感觉涌上心头,她仿佛能通过丝线,触摸到梦境本身。
七天后的满月之夜,素织终于织成了一块巴掌大的手帕。她把手帕送给隔壁家经常夜啼的婴儿小宝。奇迹发生了,那夜小宝不仅没有哭闹,反而整夜安睡,嘴角挂着甜甜的微笑。
素织,你用了什么法子。第二天,小宝的母亲惊喜地问,小宝从没睡得这么好过。
素织只是微笑,没有回答。她心里明白,织梦蚕的丝线,真的能将美梦织入其中。
消息不胫而走,很快,镇上的相思少女阿秀找上门来。
素织,我听说你有一种神奇的织品,能让人梦见心上人,是真的吗,阿秀红着脸问道。
素织犹豫片刻,点了点头。她取出仅剩的一点织梦蚕丝,为阿秀织了一条发带。
三天后,阿秀兴奋地跑来告诉素织,她真的在梦中见到了远在他乡的未婚夫,两人还在桃花树下说了好久的话。
素织,谢谢你。阿秀紧紧握着她的手,这是我三年来最快乐的一晚。
素织心中涌起一股暖流。能够用自己织出的布为他人带来快乐,这种感觉比任何赞誉都更加珍贵。
然而,素织并不知道,织梦蚕的秘密已经引起了镇上豪绅赵老爷的注意。
赵老爷本名赵富贵,是锦溪镇最富有的人,拥有全镇最大的丝绸作坊。他年近五十,身材肥胖,一双小眼睛里总是闪烁着算计的光芒。这天,他正为如何巴结京城来的巡抚大人发愁,管家赵福的一句话点醒了他。
老爷,听说东头云娘家那个孤女,养了只会织梦的奇蚕,用那蚕丝织的布,能让人做美梦呢,赵福神秘兮兮地说。
赵老爷的小眼睛立刻亮了:织梦的蚕,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隔壁阿秀用了那丫头织的发带,当晚就梦见了远在千里之外的未婚夫。还有王家那个整夜哭闹的娃娃,用了她织的手帕,一夜安睡到天亮。
赵老爷捋着胡须,若有所思:若能得此奇蚕,献给巡抚大人,何愁不能打通仕途。
第二天,赵老爷亲自带着厚礼登门拜访。云娘和素织见他到来,都十分惊讶。
云娘啊,听说你家素织养了一只奇蚕,能吐织梦丝,可有此事,赵老爷开门见山。
素织下意识地护住胸前,那里藏着她贴身携带的小竹筒,织梦蚕就住在里面。
云娘镇定地回答:赵老爷说笑了,不过是普通的蚕,吐普通的丝,哪有什么织梦的神奇。
赵老爷冷笑一声:不必瞒我,镇上都传遍了。这样吧,我出五百两银子,买下那只蚕,如何。
五百两,这足够普通人家舒舒服服过上一辈子。素织却坚定地摇头:不卖,织梦蚕不是用来买卖的。
赵老爷脸色一沉:八百两。
赵老爷,不是钱的问题。素织直视着他的眼睛,“织梦蚕选择了我,我就要对它负责。
赵老爷冷哼一声,拂袖而去。临走前,他丢下一句话:敬酒不吃吃罚酒,咱们走着瞧。
当晚,素织辗转难眠。她隐约感觉到,麻烦才刚刚开始。
婆婆,我们该怎么办,她轻声问躺在身旁的云娘。
云娘叹了口气,轻抚她的头发:孩子,世间珍宝,总招人觊觎。织梦蚕既选择了你,便是缘分,也是劫数。无论如何,婆婆都会保护你。
三天后的深夜,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素织和云娘。
素织姑娘,开门啊,我家娘子难产,稳婆说情况危急,求你的织梦布一用,”门外传来一个男子焦急的声音。
素织披衣起身,开门一看,是镇南的木匠李大哥。他满头大汗,手中提着的灯笼在风中摇曳。
李大哥,你稍等。素织转身回房,取出一块早已准备好的织梦布。这是她用最近收集的丝线织成的,原本打算送给即将临盆的王大嫂。
李大哥千恩万谢地离去。素织望着他匆匆远去的背影,心中默默祈祷。
第二天清晨,好消息传来,李大嫂顺利产下一子,母子平安。李大哥说,妻子在最痛苦的时候,梦见自己在一片花海中奔跑,醒来时,孩子已经安然落地。
素织的织梦布再次证明了它的神奇,锦溪镇沸腾了。越来越多的人前来求布,有想梦见逝去亲人的寡妇,有渴望灵感的老书生,有希望摆脱噩梦的孩童。
素织尽力满足每个人的请求,但她发现,织梦蚕吐丝的速度远远跟不上需求。更糟糕的是,她感觉到织梦蚕越来越虚弱,吐出的丝线也不如从前光亮。
它需要休息。云娘忧心忡忡地说,万物有度,过度索取必遭反噬。
就在素织决定暂停接受请求,专心照顾织梦蚕时,赵老爷再次登门。这一次,他不再客气,身后跟着四个彪形大汉。
素织,巡抚大人三日后就到,我最后问你一次,织梦蚕你交还是不交?”赵老爷冷冷地问。
素织紧紧护住胸前的小竹筒:绝不。
赵老爷一挥手,四个大汉一拥而上。云娘急忙上前阻拦,被一把推开,踉跄倒地。婆婆,素织惊叫,赶忙去扶起。
混乱中,赵老爷一把抢过素织胸前的小竹筒,得意地大笑:终于到手了。
就在这时,竹筒突然发出耀眼的白光,织梦蚕从里面缓缓爬出。它比一个月前瘦小了许多,身体几乎完全透明。它抬起头,望着素织,眼中似乎有无尽的眷恋。
不,不要...素织仿佛明白了什么,泪水夺眶而出。
织梦蚕开始吐丝,不同于以往的任何一次,它吐出的丝线如同活物,在空中飞舞,缠绕,形成一个光茧,将素织包裹其中。赵老爷和手下被这奇景惊得目瞪口呆。
当光茧成形的那一刻,织梦蚕的身体化作点点荧光,消散在空气中。与此同时,光茧也慢慢淡化,露出里面的素织,她闭着眼睛,仿佛沉睡,眼角还挂着泪珠。
“妖怪!妖怪啊!”赵老爷和手下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逃离了小院。
当素织醒来时,已是第二天清晨。她发现自己躺在院中,身上盖着一匹流光溢彩的织锦,在晨光中泛着梦幻般的光泽。织梦蚕却不见踪影。
它用最后的力量保护了你。云娘轻声说,眼中满是怜惜。
素织紧紧抱着那匹织锦,泪水无声滑落。她知道,织梦蚕已经永远离开了她。
赵老爷没能献上织梦蚕,巡抚大人对他的奉承也不感兴趣。更糟的是,从那以后,赵老爷每晚都被噩梦困扰,梦见自己被无数银丝缠绕,窒息而亡。不出三个月,他变得神经衰弱,家道也逐渐中落。
而素织,在失去织梦蚕后,一度沉浸在悲伤中无法自拔。直到一个月圆之夜,她梦见织梦蚕在月光下对她点头微笑,醒来时,枕边又出现了几根闪着微光的银丝。
素织恍然大悟,织梦蚕并未完全消失,它的精魂已与月光融为一体,只要月光仍在,织梦的魔力就不会消亡。
从那以后,素织开始在不同的月相下收集露水,培育普通的蚕。她发现,用满月之夜的露水喂养的蚕,吐出的丝线虽不如织梦蚕的神奇,却依然带有安神助眠的功效。
更神奇的是,每逢月圆之夜,镇上手艺最好的织女们都会梦见一个白衣女子,向她们传授织布的技巧。锦溪镇的织锦因此越发精美,名声远播。
素织终身未嫁,专心织布,将云娘的手艺和织梦蚕的精神传承下去。她活到八十高龄,临终的那个夜晚,正逢月圆,她仿佛看到一只通体透明的蚕在月光中向她爬来。
你来了,素织微笑着闭上眼睛,再也没有睁开。
人们整理她的遗物时,发现她枕边放着一匹小小的织锦,上面织着一只栩栩如生的月光蚕,在黑暗中泛着柔和的光芒。
从此,锦溪镇的织女们都会在蚕室供奉“蚕神”,个手捧月光蚕的白衣女子。祭蚕神的习俗一直延续至今,而织梦蚕的传说,也随着锦溪镇的织锦,流传四方。
偶尔,在月圆之夜,还有人声称看到月光中有一个白衣少女和一只通体透明的蚕,在云朵间缓缓行走,向人间洒下安眠的美梦。
而那一夜之后,所有做了美梦的人,第二天都会在窗前或枕边发现一根闪着微光的银丝,仿佛在提醒他们:世间最珍贵的,不是可以买卖的货物,而是无法用金钱衡量的善意与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