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汴京的汴河岸边，近来多了个汤摊。摊主是个老妇人，满头银发用根乌木簪挽得一丝不苟，鬓角垂着两缕碎发，被河风吹得轻轻晃。她总穿件洗得发白的素色襦裙，裙摆沾着点河泥，面前摆着口粗陶砂锅，锅里的汤泛着浅金色，飘着几瓣晒干的河莲，闻着有股淡淡的藕香，混着水汽漫开，勾得人直咽口水。
这叫‘尘汤’，老妇人舀汤时手腕稳得很，长柄木勺在砂锅里轻轻一荡，莲瓣便打着旋儿转，“喝了能照见心里头的事，一文钱一碗，没钱的随意。
没人知道她从哪来，只当是逃难来的孤老。唯有河对岸“醉仙楼”的掌柜赵德发，看她不顺眼。自汤摊摆起来，楼里的客人少了三成，连他最得意的“莲花酿”，都不如往日畅销。
一个破汤摊，也敢抢我的生意，”赵德发捏着算盘，指节泛白，算珠被他拨得噼啪响。他这楼是用昧心钱盖的，三年前，他用假契约骗走了邻街张木匠的祖宅，那老实人急得投了汴河，尸首都没捞着。这事他藏得深，夜里想起时，总觉得后脖颈子发凉。
这天午后，日头正毒，赵德发揣着包巴豆粉，趁着老妇人给个瘸腿乞丐盛汤的功夫，猫着腰溜到砂锅边，飞快地将药粉倒了进去。粉末刚落汤面，还没化开，就撞见个挑着菜担的姑娘。
姑娘叫阿芷，是个卖莲藕的，爹娘早逝，跟着瞎眼奶奶过活。她刚才蹲在河边洗藕，白生生的藕节泡在水里，正好瞥见赵德发鬼祟的动作，当下就皱起眉，扁担往地上一戳：赵掌柜，您这是做啥。
小孩子家懂什么，赵德发慌了，伸手就去捂她的嘴，这老婆子汤里不干净，我帮她换换料。
阿芷挣开他，藕节似的胳膊肘子往他胸前一顶：汤干不干净，也轮不到您往里头撒东西。刚要喊人，老妇人已经转过身，手里还端着碗刚盛好的汤，汤面平得能照见人影。她脸上没怒意，只淡淡道：汤里掺了杂味，喝不得。”说着将汤倒回砂锅，木勺轻轻搅了搅，竟不见半点异样，连巴豆粉的腥气都散了。
赵德发心里发虚，嘴上却硬：我不过是看汤凉了，帮你搅搅。
既是关心，不妨尝尝新熬的。老妇人舀了碗汤递过来，汤面映着他的脸，油光锃亮的。
赵德发被周围看热闹的人盯着，骑虎难下，硬着头皮接过来。刚喝一口，就见碗里自己的影子变了，原本油光满面的脸，缩成了尖嘴猴腮，眼睛里淌着黑泪，嘴角还挂着涎水，活像只偷食的老鼠，身后还拖着条细细的尾巴。
啊，他吓得手一抖，汤碗摔在地上，汤汁溅在青石板上，竟凝成几个字：心藏鬼，影自秽。等他揉眼再看，字又没了，只剩一滩湿痕，顺着石板缝渗下去，像滴眼泪。
赵德发魂都吓飞了，连滚带爬跑回酒楼。刚进门，肚子就一阵绞痛，抱着茅房蹲到天黑，腿都麻了，连喊人送纸的力气都没了。伙计问他咋了，他只敢说吃坏了肚子，半句不敢提巴豆粉的事，怕被那老妇人听见。
这边汤摊却更热闹了。阿芷挑着藕担过来，帮老妇人擦桌子、收铜板，还从怀里掏出个热乎乎的麦饼，是她舍不得吃留着的：婆婆，您垫垫肚子，这饼是刚出炉的，还软和。
老妇人接过饼，心里暖烘烘的。这阿芷虽是苦命人，心却热得很，张瞎子的拐杖断了，她连夜削了根新的，还缠上防滑的布条；前几日有孩童掉河里，她衣裳都没脱就跳下去救，上来冻得嘴唇发紫，就连昨天赵德发家跑丢的账房先生，都是她在桥洞下找到的，还塞给人两个饼，说“先生别急，慢慢想回家的路”。
丫头心善，该多喝点汤。老妇人给阿芷盛了碗满的，汤里还多飘了片新鲜的河莲，是刚从河边摘的，带着露水。
阿芷喝了汤，只觉得连日来照顾奶奶的疲惫都散了，挑藕的担子都轻了些。更奇的是，她筐里原本有点蔫的莲藕，竟变得水灵灵的，藕节上还挂着水珠，像刚从塘里挖出来的，不到半个时辰就卖光了，比往常多赚了五文钱，够给奶奶买副新的粗布帕子了。
接下来几日，赵德发的烦心事就没断过：酒楼的酒坛无故裂了缝，一坛坛好酒全漏了，顺着门槛往街上淌，引得醉汉趴在地上舔，刚买的鲜鱼，半天就臭了，腥气熏得客人直捂鼻子，连他最宝贝的儿子，上学路上摔了跤，磕掉两颗门牙，哭着回来，嘴里漏风，说不成句囫囵话。
他越想越怕，觉得是老妇人作祟。这天三更，带着两个伙计去掀汤摊。刚摸到砂锅，锅里的汤突然“咕嘟”冒泡，竟浮出个虚影，银发老妇人端坐云端，身边飘着无数汤碗，每个碗里都映着张人脸，有哭有笑，有善有恶，其中一个碗里，正是张木匠投河前绝望的脸。
“赵德发，”老妇人的声音像从云端传来，带着汴河的水汽，“你骗宅逼命，心藏恶鬼，真当没人知晓。
赵德发“扑通”跪倒，磕头如捣蒜，额头磕在青石板上，渗出血珠：“仙长饶命，我改，我把祖宅还给张家后人，我给穷人施粥，我再也不敢了。
老妇人看他哭得真切，叹了口气：尘汤照心，不罚善，不赦恶。你若真改，自会有转机。说罢，虚影散去，砂锅里的汤又恢复了平静，河莲静静浮着。
第二天一早，赵德发真的变了。他亲自找到张木匠的儿子，那孩子正蹲在街边修鞋，他把祖宅契书双手奉上，还赔了十两银子，红着眼圈说“是我混账”；又在酒楼门口摆了粥摊，免费给穷苦人施粥，粥里的米熬得烂烂的，还放了豆子。没过多久，酒楼生意竟比以前更红火了，客人们都说，赵掌柜的菜里，多了点实在味，不像以前，总透着股精明的腥气。
阿芷的日子也越发顺了。瞎眼奶奶突然能模糊看见点影子，还能帮她择菜，摸着青菜说“这叶子嫩”；她卖藕的摊子前，总围满客人，都说她的藕甜，人更甜，连带着她捎带卖的菱角都成了抢手货。后来，有个游方郎中见她心善，教她认草药，让她帮忙打理药铺，每月能赚不少钱，日子渐渐有了奔头。
这天傍晚，阿芷收摊去汤摊，却见摊子空了，砂锅下压着张纸条，字迹像河水流淌般流畅：“汤解一时忧，善渡一世愁。丫头好自为之。
阿芷知道老妇人走了，把纸条贴在自家墙上，每天看一眼。后来，汴河岸边的人都说，那老妇人是孟婆下凡，熬的汤能照人心。有人说见过穷苦人喝了汤，第二天就找到了活计；有人说见过吵架的夫妻喝了汤，当场和好了，男人给女人买了支簪子。
只有阿芷知道，那汤哪是什么仙汤，不过是善良人心里的光，你心里装着暖，汤就是甜的；你心里藏着恶，汤自然是苦的。就像汴河的水，映得出两岸的柳，映得出天上的月，更照得出人心的模样，清清爽爽，骗不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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