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师带来的那份协议草案,像一块烧红的烙铁,被随意扔在冰冷的玻璃茶几上。纸张的边缘微微卷曲,上面密密麻麻的条款,在从窗帘缝隙透进来的、灰白的天光下,显得格外刺眼。它们不再是文字,而是一把把钝刀,要将陆清晏所剩无几的骄傲和拥有,凌迟处死。
自动放弃部分核心股权。退出董事会。永远不得再接近陆予珩。
每一条,都精准地剜在他最在意的地方。财富,权力,以及那个他耗尽疯狂也未能真正抓住的人。
律师垂手站在一旁,大气不敢出,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陆清晏的反应。他预想中的暴怒、撕毁协议、或者冰冷的讨价还价,都没有发生。陆清晏只是静静地坐在沙发里,背脊挺得笔直,像是承受着无形的千斤重压。他低垂着头,额前散落的黑发遮住了眼睛,让人看不清神情。只有那只放在膝盖上的手,紧紧攥着,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死白,微微颤抖着,泄露了平静表象下翻天覆地的崩溃。
空气凝滞了许久,久到律师几乎以为他变成了一尊石像。
终于,陆清晏抬起了头。
律师心中猛地一凛。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灰败和空洞,仿佛一夜之间被抽走了所有的生机。但在这片废墟之上,却又燃烧着一点最后的、近乎偏执的微光。
他没有看那份协议,而是直直地看向律师,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
“告诉我……他还活着吗?”
他顿了顿,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重复着,带着一种放弃一切的卑微乞求:
“只要告诉我这个……我什么都签。”
律师愣住了。他预想了各种商业上的博弈和条件交换,却独独没料到,这位素来冷酷决绝、视感情为无物的陆总,最终在乎的,竟然只是一个如此简单、却又如此沉重的问题。
律师沉默了几秒,似乎在权衡。最终,他轻轻点了点头,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叹息:“秦少那边……虽然没有明说,但意思很明确。予珩少爷……需要静养。”
需要静养。
这四个字,像是一道赦免令,又像是一把更锋利的刀,扎进了陆清晏的心脏。
静养……那就是还活着。活着,就好。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庆幸和更深刻痛楚的情绪冲垮了他。他猛地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仿佛在用尽全身力气压抑着什么。再睁开时,眼底那片偏执的微光似乎微弱了一些,被一种认命般的死寂取代。
“笔。”他伸出手,声音平静得可怕。
律师连忙从公文包里取出钢笔,递了过去。
陆清晏接过笔,指尖冰凉。他甚至没有再看协议内容一眼,直接翻到最后一页,在需要签名的地方,唰唰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在这寂静的房间里,如同丧钟敲响。
“陆清晏”三个字,写得依旧力透纸背,却失去了往日那股凌厉的掌控感,只剩下一种穷途末路的潦草和无力。
签完字,他像是被抽空了最后一丝力气,笔从指尖滑落,掉在地毯上,发出一声轻响。他靠在沙发背上,仰起头,看着天花板上单调的灯饰,眼神空洞,不再说话。
律师拿起签好字的协议,仔细检查了一遍,然后收进公文包。他看了一眼仿佛灵魂出窍的陆清晏,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安慰或公事公办的话,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微微欠身,转身离开了公寓。
沉重的关门声再次响起。
这一次,陆清晏连动都没有动一下。
他维持着仰头的姿势,像一尊逐渐失去温度的雕塑。阳光透过缝隙,一点点移动,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却照不亮他眼底的深渊。
他签了。用他半壁江山和余生自由,换了一个“需要静养”的、模糊的答案。
值得吗?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当听到“他还活着”的那个瞬间,胸腔里那股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恐慌,确实平息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更沉、无边无际的虚无。
他失去了争夺的意义,失去了仇恨的靶心,也失去了……那个让他变成疯子的执念。
原来,当一切都失去后,人真的可以空成这样。
***
与此同时,远离市区喧嚣的一处临湖私人疗养院里,静谧得能听到风吹过竹林的声音。
一间宽敞明亮、充满阳光的病房内,陆予珩靠在摇起的病床上,身上盖着柔软的薄被。他的脸色依旧苍白,但比起之前在顶层公寓那种死气沉沉的灰败,多了几分微弱的生气。手腕上那个冰冷的电子镣铐早已被取下,取而代之的是一圈淡淡的、尚未完全消退的红痕,像是某种屈辱的印记。
秦屿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手里削着一个苹果,动作细致而耐心。果皮连绵不断地垂下,形成一个完美的螺旋。
“医生说恢复得不错,”秦屿没有抬头,声音温和,“但还是要多休息,不能心急。”
陆予珩轻轻“嗯”了一声,目光落在窗外波光粼粼的湖面上,有些怔忡。阳光很好,洒在他脸上,勾勒出安静柔和的轮廓。他看起来平静了许多,那种令人窒息的绝望感似乎正在慢慢消散,但眼底深处,依旧残留着一丝难以抹去的疲惫和……空洞。
偶尔,他会无意识地抬起手,指尖轻轻摩挲着手腕上那道红痕,然后像是突然惊醒般,又飞快地放下,眼神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秦屿将削好的苹果切成小块,放在床头的瓷碟里,插上小叉子,推到陆予珩面前。
“吃点水果。”
陆予珩转过头,看了看那碟晶莹剔透的苹果,又看了看秦屿。秦屿的眼神很干净,带着纯粹的关切和守护,没有怜悯,没有探究,更没有陆清晏那种令人窒息的占有欲。
他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拿起叉子,叉起一小块苹果,慢慢地送进嘴里。清甜的汁液在口中弥漫开,是久违的、属于正常生活的味道。
“谢谢。”他低声说,声音依旧有些沙哑。
秦屿笑了笑,笑容温暖:“跟我还客气什么。”
病房里再次安静下来,只有微风拂过窗纱的细微声响。这种安静,不同于顶层公寓那种令人发疯的死寂,而是一种平和、安全的静谧。
陆予珩小口吃着苹果,目光偶尔会飘向门口,带着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茫然。
那个人,现在怎么样了?
这个念头刚一浮现,就被他强行压了下去。他不该想,不能想。那是将他推入深渊的恶魔,是造成这一切痛苦的根源。
可是,记忆的碎片总是不受控制地闪现。那个雨夜山洞里,陆清晏如同索命修罗般出现的疯狂眼神;那个顶层公寓里,他跪在床前时,额头顶着他手背那一瞬间滚烫的温度;还有最后在机场,他那声破碎的、绝望的呼喊……
陆予珩用力闭了闭眼,试图将这些混乱的画面驱散。他不能再想下去了。他现在需要的是安静,是愈合,是远离所有与“陆清晏”相关的一切。
秦屿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细微的情绪波动,没有点破,只是轻声转移了话题:“下午要不要去湖边走走?医生说适当的户外活动对恢复有好处。”
陆予珩沉默了几秒,然后轻轻点了点头。
“好。”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两人身上,暖洋洋的。一切似乎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只是,有些伤痕刻得太深,即使表面结痂,内里的溃烂,是否真的能随着时间愈合?
而那个签下了屈辱协议、被困在空旷公寓里的陆清晏,他的人生,又将走向何方?
平行的世界,就此割裂。
一个在阳光下尝试新生,一个在黑暗中彻底沉沦。
直到……命运的齿轮再次无情地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