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将无垠云海熔铸成一片流淌的金红,霞光万丈,映照着青丘之巅三道并肩而立的颀长身影。白玥,昔日的青丘帝姬白凤九,立于其中。左手指尖被墨渊宽厚温和的手掌包裹,右手则嵌入东华带着薄茧的、微凉的掌心。罡风掠过峰顶,掀起她如流银般的长发,两件信物在发间若隐若现:墨渊三万年前所赠的无瑕白玉簪,与东华以半身神心所化、流溢九彩的凤羽琉璃钗。这白玉温润,琉璃璀璨,承载着她踏过十五世轮回路的所有悲欢离合。
“昆仑虚的雪,终年不化。”白玥(白凤九)的目光投向翻滚的云海深处,声音轻得像落在雪地的羽毛,“第一世,我总嚷着冷,你便悄悄用术法,将我那小院圈成一方永恒的春日。”
墨渊唇角微不可察地扬起一丝怀念的弧度,抬手在腰间比划了一个小小的落差:“那时你才这么些高,总爱跟着我,从藏书阁问到练兵场,全是些古灵精怪的问题。”他的嗓音低沉平缓。
白玥(白凤九)侧首望向右侧的东华,眼底笑意如春冰化水,却又洇着薄薄一层雾气:“第二世,追着你跑遍了四海八荒。你表面冷得像万载玄冰,实则连太晨宫的主位,一早就替我悄悄留好了,是不是?”
东华素来淡漠的眸底罕见地漾开一丝柔色:“是那只小狐狸实在固执得紧,明明爪子都磨破了,还要硬生生撑着往前冲。”
低缓的笑声逸出三人唇畔,带着时光沉淀后的温柔与慨然。笑声里,十五世的记忆画卷轰然展开:或是昆仑虚上无忧无虑的小弟子,或是九重天外执着追爱的断尾狐,或是凡尘市井中平凡的卖花女……千差万别的身份,迥然不同的际遇,缠绕其间的却是同一缕坚贞的灵魂,同一道跨越生死轮回的羁绊。
“十五世轮回中……”白玥(白凤九)的声音骤然低哑下去,似被无形的沙砾磨过,“每当魂飞魄散那一刻,我以为……就要永远失去你们了……”尾音里带上难以自抑的哽咽。
墨渊立刻收紧了包裹她的手掌,指骨分明的大手蕴着沉稳的力量:“天道不许,我们便逆天而行。”
“轮回不容,”东华低沉的声音紧接着响起,带着斩断一切阻碍的决绝,“我们便重塑轮回。”
这寥寥数语,便是他们如今能并肩立于云端的全部答案。墨渊昆仑虚封闭三千年,东华太晨宫沉寂五千载,白玥(白凤九)更是耗费整整一万年时光,如精卫填海般一点点重聚破碎的神魂,方以两位上古尊神半世修为为基,以白玥(白凤九)生生世世积累的磅礴功德为引,联手撼动铁壁般的天地法则,硬生生在那浩瀚规则巨网上撕开一道口子,许下了“夫妻三人,永世相守”的重诺。
万般劫难,只为此刻掌心可触的温度,只为眼前云卷云舒的宁静。
“曾祖母——!”
清脆如珠落玉盘的呼唤声自山下传来,随即一道流云疾掠而上。身影落定,是一位身着水蓝长裙的少女,眉眼灵动逼人,满头银丝比白玥更显光华流转,怀中抱着一架古意盎然、琴体流淌着七彩霞光的七弦琴。
“瑞雪来了。”白玥(白凤九)松开墨渊与东华的手,向前两步。
司徒瑞雪抱着那柄光华内蕴的绯渊重华琴,恭敬地对三人行礼:“曾祖母,两位曾祖父。母亲让我来问,晚宴已备好,是否现在开席?”
白玥(白凤九)的目光久久停驻在那光华流转的琴身上:“不急,”她的指尖轻拂过冰冷的琴弦,“瑞雪,先为我们弹一曲《新生》吧。今日……当真是个特别的日子。”她的声音里蕴着难以言喻的分量。
司徒瑞雪神色一肃,依言盘膝坐于云顶青石之上,将绯渊重华琴郑重置于膝头。修长纤细的指尖落下,触碰那似乎有灵性般的琴弦——
“铮……”
第一声琴音悠长舒缓,如深埋沃土的生命种子悄然伸展腰肢,穿透层层冻土,迎向阳光;随即转为清越昂扬,宛若雏凤引颈,发出宣告降世的初啼,清脆嘹亮,充满勃勃生机;渐渐,琴音汇聚成一片洪流,磅礴恢宏如浩瀚归墟奔涌向四海八荒,磅礴的力量感扑面而来。绯渊重华琴,乃白玥(白凤九)以自身断落的神狐赤尾,融汇了墨渊一缕坚韧情丝,东华一滴沉凝心头血,再佐以无数天材地宝炼化而成的神器。它与白玥(白凤九)另一柄主杀伐毁灭的绯烬渊华琴本为一体双生,是白玥(白凤九)历经十五世磨难的忠诚见证。此刻,《新生》之章在青丘之巅流淌,音波化为道道肉眼可见的金色涟漪,自山巅一圈圈荡开,穿透层层叠叠的云海,越过莽莽苍苍的山河大川,向着广袤六界的每一个角落无声蔓延、宣告。
墨渊阖上双目,眉宇间一片宁和,似在聆听大道至音。东华负手而立,紫袍在风中猎猎作响,目光投向那无垠远方。白玥(白凤九)立于二人之间,感受着音波中沛然莫御、涤荡寰宇的磅礴生命力。六万年前,她破碎如星辰碎屑的神魂,正是在这琴音之中被温柔牵引,得以重塑归来;五万年前,东华沉眠于紫府深处的半心之力,也在这琴音里重新跳动;三万年前,墨渊为护她而枯竭的神源,同样在这琴音的滋养下渐渐丰盈。这琴,便是他们一次次涅槃重生的神圣见证!
最后一个音符悄然散去,余韵却在天地间缭绕徘徊,似是不忍断绝。
司徒瑞雪抬起头,一双明眸里闪动着激动与顿悟的光芒:“曾祖母!方才抚琴时,那些音律……它们似乎在主动牵引我,我感觉……好像触摸到了‘音之法则’那道无形的门槛!”
“很好。”白玥(白凤九)眼中露出由衷的欣慰,轻轻颔首,“绯渊重华琴选择了你,瑞雪,莫要辜负这份来自远古的托付。”
“娘亲!父君!爹爹!” “祖父!祖母!” “外祖父!外祖母!外公!曾祖父!曾祖母!我们来了——!”
稚嫩清脆与稳重低沉的呼唤声此起彼伏,带着难以抑制的欢腾气息,自下方云层中传来。率先踏云而至的是一位身着玄金帝袍的年轻神君,神威赫赫,气度天成,深紫长发在风中如星河流淌,正是白玥(白凤九)与墨渊、东华的长子——霄贤帝君(东华宸霄)。
紧随其后的身影络绎不绝,踏云、御剑、驾鸾、跨鹿……或威严、或飘逸、或沉稳、或灵动,足足四十二位子嗣陆续降临山顶!他们年龄差距悬殊,最年长者已渡二十八万岁悠远光阴,最幼者不过初诞数万年,此刻却无一例外收束神光,如凡间欢聚一堂的寻常孩童,带着最纯粹的孺慕之情,如潮水般涌到自己父母身边。
银铃般的笑声、沉稳的话语瞬间将青丘之巅盈满。
“都到齐了?”白玥(白凤九)含笑的眸光柔和地扫过每一张熟悉至极的面孔,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温和,“那便下山吧。今日家宴,只谈家常,不论政务,更不许讲修行心得!谁若违了,”她促狭地眨了眨眼,“罚他封了神力去后山挖桃花酿!”惹得众人一阵哄笑。
“娘亲说得是,我们今天就只做爹娘的孩子!”次子墨衍(墨晏宸)朗声笑道。
一行人浩浩荡荡向山下青丘腹地的宴客厅行去。厅中早已布置停当,极长的白玉桌案上琳琅满目。昆仑虚独有的雪莲冷羹散发着清冷异香;太晨宫秘制的紫晶玉露糕晶莹剔透,内蕴星辉;青丘本地的千年桃花酿盛在碧玉壶中,氤氲着春日醉意;还有产自梵音谷的百果珍宴,色如朝霞……无一不与白玥(白凤九)、墨渊、东华在十五世中某一段刻骨铭心的时光紧密相连。
席间气氛酣畅,孩子们争先恐后分享这些年来的新奇经历。
三子翊风(东华御泽)说起在幽黯北海深处镇压作乱千年的恶蛟时,险些被一只道行不浅、一心想要“以身相许”报恩的白玉蚌精缠上联姻,窘得耳根发红。
四女墨璃(墨卿璃)则掩口莞尔,谈起自己曾在人界东瀛州的“轩凰国”执掌中宫的岁月,将那些惯会使绊子的后宫嫔妃收拾得服服帖帖的法子。七子东华君泽(白倾华)连连摇首抱怨近些年月老那老头儿总给他牵错了红线,导致总有花枝招展的小仙娥不知天高地厚,往他那冷冷清清的仙府里扔些乱七八糟的香囊……
白玥(白凤九)微笑着听,目光不时与身侧的墨渊、东华交汇,无需言语,心意已自在流转。如此喧嚣、如此温暖、如此圆满的天伦画卷,曾在十五世的孤独轮回中,是她梦中千万次渴望触碰,又唯恐醒来便碎不敢希冀的神迹。
酒至半酣,白玥(白凤九)举杯起身。喧闹戛然而止,所有目光聚焦于她身上。
“今日,”她声音清朗如月,“我与你们的两位父亲,有一事宣布。”
厅中落针可闻。
“我们决定,”她唇边漾开一个如三月春风的笑容,“明日启程,游历六界。”看着几个年幼孩子惊惶睁大的眼,她笑意更深,“放心,这一次并非布道施法,也不是视察巡查,不过是去看看……”她的目光掠过窗外无垠星河,“去看看这片我们甘愿倾尽所有去守护的天地,如今究竟是何模样。”
“我们也要去!”最小的几个孩子几乎是跳了起来。
“自然要带你们。”一直沉默饮茶的东华忽然开口,声音依旧平静如古井,内里却藏着一丝几不可察的纵容,“只是有个条件:需封印各自修为神力,以凡人身份行这万丈红尘之路。”
“为何?”十二子皓宸(东华皓博)不解地皱眉。
墨渊放下酒杯,神色温润而肃然:“唯有褪去神念,以凡胎之躯去看、去听、去触碰,方能真正看见红尘俗世本来的面貌,感受到那些在神目如电下容易忽略的……真实。”
孩子们面面相觑,最终新奇感压过疑虑,一个个兴奋地点头应下。
“那我们的第一站,是何处?”长女昭玥(墨元卿)眼中满是期待。
白玥(白凤九)目光望向墨渊与东华,三人视线交汇处,无需商议,答案已然分明。三人异口同声道:
“人间!”
封印神力对几位上古尊神和一群生而为仙的后裔而言并非难事,但剥离那掌控天地的伟力,将自身投入孱弱易折的凡体,却是一种令人心悸的全新体验。
白玥(白凤九)心口处,那枚以凤羽琉璃钗神意所凝的朱红印记微光一闪,所有浩瀚神力被尽数收敛其中。墨渊眉间那道象征着至高战神位格的淡金色神纹光华黯淡,隐入肌肤之下,将一身修为牢牢锁住。东华亦是将法力本源沉入紫府最深处,彻底隔绝。孩子们纷纷效仿,刹那间,整个队伍那原本令人无法直视的神性光辉悄然隐去,纵然容貌气度仍超凡脱俗,但已无那睥睨苍生的神性威压,如同明珠收敛了光华。
“第一站,西梧州辰星国,新川城。”白玥(白凤九)展开一幅详细的人界地图,葱白指尖点在标记着“辰星国”的区域中心,“听闻此地乃礼法最为森严之处,最重男尊女卑之序。此行,便是要让你们身临其境,看看这般规矩下的世间百态。”
“母亲这是存了心要‘整治’我们呢。”六子白华渊挑眉轻笑,带着几分了然,“听闻新川男子依礼律可纳三妻四妾,女子却需严守三从四德?”
“正因如此,才更须亲往。”墨渊的声线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不见众生背负之苦,如何悟得救度众生之道?”
一行人旋即化身为一支寻常商队。白玥(白凤九)与墨渊、东华充作富户主家夫妇,其余子嗣便扮作随行的少爷、小姐和仆从车夫。备好十数辆载着丝绸、锦缎和名茶的马车,商队踏上了通往新川城的官道。
一旦封印神力,长途跋涉便成了刻骨铭心的煎熬。马车在颠簸崎岖的土路上嘎吱作响,一日不过前行区区百里。夜宿时,简陋客栈的干草铺硬得硌骨,粗粝的饭食更远非仙界珍馐可比。几个年幼的孩子初始还觉得新鲜有趣,不过三五日后,便苦着脸揉着腰腿,唉声叹气。
“哎哟!我的腰……我的骨头要散架了……”二十一子墨昊宸(宸渊)趴在客栈坚硬的木板床上,声音有气无力。
“这便喊苦了?”七子东华君泽(白倾华)无奈地给他揉着酸痛的肩膀,“当年母亲追着两位父亲跑遍四海八荒,每一步踏遍山河时,那才叫真正的辛苦。”他眸色深远了一瞬,“我和你八哥墨君宸(白九渊),便是母亲在第七世于凡间历劫时所育……那时母亲虽神力自封,但神魂阅历俱在,我们母子三人在人间一个小小山谷里,过了两百多年清苦却也安然的隐居岁月。我和你八哥当时的名姓——白倾华,白九渊,便是母亲于凡尘静夜中,念及两位父亲时取的。白倾华,倾的是对东华帝君那份三生七世斩不断的情丝,白九渊……”他声音低沉下去,“九死九生亦不悔对墨渊上神的追随。”
隔壁房内,白玥(白凤九)恰好听见这段低语。她正在铜镜前卸去简单的发饰,唇角不由弯起一抹复杂的柔光。镜中映出墨渊沉稳的身影。他走上前,极其自然地替她拢起卸下的珠钗。
“累么?”他问,声音低沉如夜。
“不累。”白玥(白凤九)握住他递到身旁的手,那掌心传来的温度是如此真实有力,“反而觉得……踏实无比。知冷知热,尝这柴米油盐滋味,方知何为活着。”
话音刚落,房门被轻轻推开。东华端着一只粗陶碗走了进来,碗口热气袅袅。“客栈厨子的手艺不敢恭维,”他语气淡淡,“我去寻了点小米和枸杞,重新熬了一碗。”他将碗递到白玥面前。
白玥(白凤九)心头蓦然一暖,接过那碗朴实的热汤。若教六界仙神知晓那位清冷无尘、曾掌天地生死律令的东华帝君竟在凡间小客栈的厨房挽袖熬羹汤,怕是整个仙界都要震上一震了。
“明日便可抵达新川城。”墨渊站在窗边,望着天边那钩清冷的下弦月,“那里,倒有一位故人。”
“你是说……上官珺玺?”白玥(白凤九)立刻忆起那个娶走了她孙女白青玥(东华晴雪)的辰星国太子,“算算时日,他应当已承继大统了?”
“三年前登基为帝,年号嘉庆。”东华的消息向来精准,“青玥如今,是辰星国皇后。他们的长子,已是太子。”
白玥(白凤九)捧着温热的陶碗轻轻啜饮,唇边笑意温柔又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怅惘。她的第二世,为白凤九时,也曾深陷与东华的惊世情劫,尝尽苦楚。不曾想,轮转至子孙辈时,她的孙女竟成了人间皇室的皇后。命运之轮,当真无常又奇诡。
翌日午后,风尘仆仆的商队终于穿过巍峨高耸的城门,踏入了辰星国都新川城。
厚重的城门洞内气氛肃杀,守兵盔甲鲜明,眼神锐利地审视着每一个入城的行人。刚入城,几个布衣荆钗的女子低垂着头,步履匆匆擦边而过,视线避若蛇蝎般不敢与任何男子触碰。主街两旁,但凡有女子在货摊前驻足,必定有一位男性亲属或仆人寸步不离地守在身侧。一家茶楼里,说书先生正声若洪钟地向满堂听客宣讲《女戒》,抑扬顿挫的训诫声清晰传出。
“此地……”长女昭玥(墨元卿)蹙起秀眉,声音压低,“女子竟活得如此窒闷?”
“所以我们要亲临此地,”白玥(白凤九)平静地回答,“不见暗夜沉沉,怎知光明之可贵?”
他们在城中最大的“悦来客栈”包下一整座独立院落。天色将暮,院外忽响起一阵刻意放轻却依旧急促的脚步声。一位身着深紫色宦官服饰的太监被掌柜引着,毕恭毕敬地走入院中,对着白玥(白凤九)的方向深深一揖:“敢问夫人,可是青丘白家?”
白玥(白凤九)与身后的墨渊、东华交换了一个了然的眼神。纵使神力完全封禁,那份源自血脉亲情的无形感应依旧强烈。
“正是。”墨渊代为答道,神态雍容平静。
太监的头垂得更低:“皇后娘娘于宫中已备薄宴,特遣奴才迎请夫人一家进宫小叙。”
白玥(白凤九)颔首:“有劳公公引路。”她只带墨渊与东华二人随行,余下诸多小辈皆被留在客栈歇息。
辰星皇宫雕梁画栋,琉璃映日,一派人间极致富丽。但无处不在的规矩却如无形的巨网,笼罩着这座华美的囚笼。每一道朱红宫门之后是更多的门扉和更深沉的肃穆。每行一步,皆有宫女太监跪伏两旁行礼,静默无声。白玥(白凤九)敏锐地注意到,所有宫女行走时脖颈微弯,脚步细碎无声,仿佛天生便欠了一份昂首的底气。
踏入凤仪宫主殿,一股清雅的兰香拂面而来。左右侍立的宫人早已悄无声息地退下,身着明黄色凤袍、头戴点翠凤冠的白青玥(东华晴雪)几乎是飞奔而出,扑入白玥(白凤九)怀中。
“祖母!”她将脸深深埋在熟悉的气息里,声音带着一丝压抑许久的委屈。
“傻丫头,”白玥(白凤九)温柔地抚摸着她盘得一丝不苟的发髻,“都是母仪天下的皇后了,还作这小女儿态?”
白青玥(东华晴雪)这才抬起头,脸颊微红,恭恭敬敬地向墨渊和东华福身行礼,一丝不苟的宫礼标准至极:“孙儿拜见二位祖父。”
“起。”东华的声音依旧平淡,目光却比平时柔和几分。
白青玥(东华晴雪)亲引三人至偏殿暖阁入座,摒退随侍,亲手执玉壶为三位尊长的杯盏注入清香扑鼻的御茶。“这皇后之位,不过是表面风光罢了。”她苦笑一声,眉宇间笼着化不开的倦色,“新川的规矩比蛛网还密,我虽为后宫之主,想探望家人、甚或到御花园透透气,都需提前向陛下递折子请准。那些莺莺燕燕的妃嫔,争宠的手段一波接一波;前朝那些大臣更是难缠,动辄上书谏言……”她的声音低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有时真想抛下这一切,回青丘去……”
“上官珺玺待你如何?”白玥(白凤九)最关心的始终是这个核心。
白青玥(东华晴雪)脸上终于浮现一丝真心的笑靥:“他待我确是一片真心。为了我,他数次驳回选秀填充后宫的奏章……”她顿了顿,无奈更深,“可也因此,言官们已将‘善妒、无容人之量、有违妇德’的帽子扣在我头上。”
墨渊闻言,眉峰不易察觉地聚拢:“荒谬。”
“我们此来新川之因,”东华放下只浅浅沾唇的茶杯,语气平淡无波,“正为此事。”
白青玥(东华晴雪)眼中瞬间迸发出希冀之光:“祖父!您们是要……”
“不。”白玥(白凤九)摇头打断她,目光沉静,“我们不会直接干预人皇家事或朝堂法度。我们只想让你看一看,”她的指尖拂过孙女微凉的玉镯,“一个女子,究竟该以怎样的姿态活着。你是青丘帝姬,太晨宫东华紫府少阳君的血脉和昆仑虚墨渊子孙后裔,你更是东华晴雪!莫忘了,青丘女儿骨子里的那分骄傲与自在!”
白青玥(东华晴雪)怔在原地,眼中光芒由希冀转为深沉的思索。
“明日宫宴,我们皆会列席。”东华做了最后的决断。
翌日的宫宴盛况空前,丝竹悠扬,舞袖蹁跹。嘉庆帝上官珺玺坐于金銮高座之上,言辞恳切地招待着“远道而来的富商贵客白氏夫妇”。这自是托词,实则是为了成全皇后思念亲人之情而精心布置。
白玥(白凤九)被引至主客席最尊贵之位落座,墨渊与东华二人则分左右落于她身侧。如此安排,在新川礼法森严的宫廷里堪称惊世骇俗——主位岂是女子该坐之处?然则三人周身那久居上位者沉淀下的无形威仪和气度,却硬生生压下了所有质疑的目光,令满殿朝臣与宗亲心中惊疑,面面相觑却不敢置喙半句。
酒过三巡,席间渐起喧笑。几位老臣互相递送着眼神。须臾,一位年逾古稀、须发皆白的老臣手持象牙笏板起身,目光投向主位,声音带着刻意的恭敬,却又透着一股咄咄逼人“白夫人远道而来,游历广博,不知对敝国新川城之礼教风俗,可有些许高见?”这话问得绵里藏针,若赞,显得虚伪;若贬,便是自恃身份失礼于东道之国。
此言一出,宴席之上的谈笑声瞬间低了下去。这问题刁钻至极,若说新川好,显见虚伪谄媚;若直言不好,便成狂妄失礼。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歌舞悄然退下。
白玥(白凤九)端坐主位,神色平静无波,不闪不避迎上那老臣看似平和、实则隐含审视与不快的眼神:“新川城富庶繁华,百姓安居乐业;礼法之尊崇严谨,更令妾身叹为观止。”她话语微顿,殿内气氛却因此悬了起来。她继续道,声音清越平稳,清晰传遍大殿的每一个角落:“新川城繁华鼎盛,秩序井然,规矩之森严,确令我……叹为观止。”她微微一顿,语调依旧温雅,却字字清晰如金石坠地,“只是……规矩太多太重,反倒将‘人’本身的鲜活气韵给压得寸光也无了。一路行来,但见妇人俯首疾行,笑不敢露齿,语不能高声;亦见后宅女子以争宠谋生路,所出子女亦成她们攀比之阶;更见男子三妻四妾是风流佳话,女子却从生至死必须从一而终……敢问诸位大人,这便是贵国奉为圭臬的‘礼法’之道么?”
满殿寂然,落针可闻!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冷的玉石。
那老臣一张老脸先是涨如猪肝,旋即转为铁青,手中笏板都在微微颤抖。他猛地提高了嗓音,带着捍卫礼法至上的决然与愤怒:“《礼记》有云:‘妇人,伏于人者也!’《女诫》亦训:‘男以强为贵,女以弱为美!’此乃圣人所定之天经,先贤所立之地义!妇人自当谨守妇德,安分守己,方为持家之本!白夫人此言,是何道理?!”他须发戟张,气势咄咄逼人。
“哦?” 静坐于席的东华终于抬起眼睑,眸光如两柄出鞘的古剑,冰冷而锐利地刺向那咄咄逼人的老臣,“不知你方才所言,是遵循哪一部天经?哪一条地义?可有出处?”
那两道目光如有实质,带着足以洞穿神魂的威压。老臣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猝然窜上头顶,四肢百骸的力气瞬间被抽空,腿骨一软,“噗通”一声,竟直接瘫坐回了自己的锦垫之上!额角冷汗瞬间涔涔而下,牙齿不受控制地打起颤来,一个字也再说不出。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紧绷时刻,墨渊那平缓如深潭水流般的嗓音悠悠响起,每一个字却似挟裹着万钧之力,沉沉地烙印在殿中每一个人的心间:“天地初分之时,清阳上升为天,浊阴下沉为地。阳中有阴,阴中有阳,二者交融相济,方能成就周流不息的大道。倘若一味尊崇阳而压制阴……”他声音微顿,目光从容扫过殿内众人,那视线宛如山岳般沉重,“男为阳,雄健刚强,主外;女为阴,柔韧包容,主内。然而,天地至高无上的法则,便在于阴阳互根互用,相济共生。若执意尊阳而强行抑阴,岂非公然违背天道运行之理?如此行径,终将招致灾祸,动摇国之根本!”
他的语调虽始终平静,却仿若雷霆隐于云层,令整个大殿陷入一种令人战栗的寂静。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波澜扩散开来,每个人都感到心头一震,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嘉庆帝上官珺玺额角也渗出汗珠,连忙起身打圆场:“三位贵客所言鞭辟入里,字字珠玑,于朕亦如醍醐灌顶,受教甚深!内宫中事,朕亦以为,夫妇之间,贵在彼此珍重,相知相守,诚如白夫人与墨先生所言,夫妻之道贵在相知相守之真心厚意,岂是区区妻妾多寡可衡!并非……非得广纳后宫才显天家威仪……”
白玥(白凤九)看着这位年轻帝王眼中流露的真挚与维护之心,微微颔首,总算有了几分欣慰。
宫门在身后沉重合拢,隔绝了内里的富丽堂皇与令人窒息的规矩。
宴席散后,白青玥(东华晴雪)亲送至宫门。华灯已上,宫墙如血,她紧紧握住白玥的手,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祖母……谢谢……”千言万语哽在喉间。
白玥(白凤九)取出一方帕子,动作轻柔地拭去孙女脸上的泪痕,目光清澈而坚定:“傻孩子,你要时刻铭记,你首先是东华晴雪——是太晨宫东华紫府少阳君的血脉,是昆仑虚墨渊的后裔,更是青丘狐帝白止与狐后凝裳的嫡亲外孙,是我的骨血!然后,才是这辰星国母仪天下的皇后。”她的声音如春风般柔和,却带着不可置疑的力度,“该守的礼数,自然不可懈怠;但不该承受的委屈……一丝一毫,也绝不能忍下!”
她眼神一凛,话语锋锐似新淬的刀刃,在温润中透出冷冽决绝:“青丘的女儿,脊梁从来不曾弯过。应守的礼法,我们寸步不让;而不该受的欺辱……”她语气骤然转冷,字字如冰,“半分退让,都是妄谈!拿出你的风骨来!”
“孙儿……明白了!”
当白玥(白凤九)、东华帝君、墨渊夫妻三人回到嘈杂却莫名让人觉得心安的客栈,焦急等待的孩子们立刻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询问宫宴细节,“怎样怎样?”、“可有为难母亲?”、“父君和父神是不是瞪眼把那群老古董吓软了?”小辈们唧唧喳喳,再不见半分平日神威仪态。白玥(白凤九)简略提了几句,随即道:“新川城再留三日,你们各去街头巷尾,集市茶楼,细细去体味一番此地‘风土人情’。三日之后……”她目光缓缓扫过一张张写满新奇、迷惑乃至几分跃跃欲试的脸庞,“启程,去南澜州、瀚丰国,丹川城!”
“丹川?!”几个年轻气盛的儿子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带着几分难以置信的兴奋与好奇,“就是那个……女子当家、男子入赘,还传说……男子动不动就要跪搓衣板的丹川?!”
“丹川?”墨衍(墨晏宸)眉头轻挑。
“听说那里……母老虎遍地?”有年轻的儿子小声议论。
“听说男子入赘乃是常事?”有人眼中闪烁着纯粹的好奇光芒。
白玥(白凤九)看着他们脸上混杂着好奇与隐隐惶恐的神情,不由莞尔一笑:“正是。你们这一群自小被捧在云端长大的小神仙,也该下去尝尝这人间的……白玥(白凤九)唇边的笑意加深,在灯下带着一丝难得的促狭,也让尔等……亲身‘尝一尝’那‘男卑人下’的滋味究竟如何。”
从北到南,商队车轮再次滚滚碾向南方的丹川。整整十五个日夜的长途跋涉!这半个月的颠簸劳顿,才让这群生而为仙的金枝玉叶们,彻头彻尾领教了何谓“凡间疾苦”。
马车行至半途,一个年久失修的木轮突然在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后彻底开裂,车身猛地倾斜!车上几个孩子差点被直接甩出去!没有神力修补,众人只得下车。白华渊(六子)、墨御殊(四子)这些年纪稍长、体格也更健壮的只得化身木匠,与几个仆从身份的“兄长”一道,在漫天尘土中卸下车轮,敲打替换上备用粗木轮毂。墨瑞(七女)和几个小姑娘挽起袖管,从附近溪流汲了水来清洗污渍,尘土与汗水混合,在她们细腻如玉的脸上留下道道泥痕。
一场猝不及防的暴风雨突袭山路!泥泞不堪的道路如同被泼了油般湿滑。沉重的马匹一步一滑,蹄子深深陷入黏稠的黄泥中,商队行进速度骤减。冰冷的雨水劈头盖脸砸落,瞬间浇透了所有人的衣衫外袍。封印之下,再无敌视风雨的神力护体,刺骨的寒意顺着湿透的布料钻入骨髓,冻得几位年纪最小、仙元最为纯净的孩子嘴唇发紫,牙齿打颤。
投宿时遭遇尴尬更是常事。行至一个人口稠密的大镇,正赶上市集日分,镇上几间能接纳他们如此庞大队伍的客栈全部客满!无奈之下,一行人只能顶着深秋的寒气,在城外寻了一处勉强能遮些风雨的破败山神庙,在满是蛛网尘土的神像脚下铺开简陋的草席和被褥。庙宇四处漏风,寒气如针。几个从未尝过“冷”为何滋味的小娃娃蜷缩在年长兄姐怀中,冻得瑟瑟发抖,小脸苍白如纸。
奇怪的是,这一路风尘仆仆下来,却再无一人如最初般叫嚷喊累抱怨。相反,在封印了神力、放缓了感知之后,那些曾经被仙家灵目一扫而过、被漫长生命视作弹指刹那的景象,开始一点一滴,浸染了他们那颗惯于淡漠俯瞰万年的心神。
初春荒野上星星点点绽开的、无名的浅黄色小花,不再是一瞥即逝的背景。一个孩子蹲下身,指尖拂过那娇嫩花瓣上沾染的晶莹晨露。夏夜荒野间骤然升腾而起的、点点幽绿流动的萤火,不再是无意义的磷光闪烁。几个少年少女追逐着,笑声划破寂静的田野。秋季满山遍野燃烧的、层层叠叠如锦缎般的火红枫叶,不再仅仅意味着某种天地元气微弱的流动变化。墨倾华抬头凝视着那泼天盖地的壮丽色泽,久久无法挪目。冬日清晨,草尖叶片凝结的、在朝阳下反射七彩光泽的寒霜薄冰,不再是冰冷的结晶。
时间不再以千年、万载为尺度,而变成了日出日落,月盈月亏,草木萌芽凋零的清晰刻度。
“快看!那树杏花,开得……真艳。”十九子东华宸轩(承轩)指着路旁山坡上灼灼其华的一树粉白,眼中闪烁着新奇的光芒。那是在仙界弹指间便会凋零的风景,在凡人的视野里却是一整季生命的怒放。
“原来……时间竟可如此缓慢流淌?”十九子东华宸轩(承轩)坐在摇摇晃晃的车辕上,望着天边那轮缓缓下沉、将云层染成瑰丽橙红的落日,喃喃自语,“往昔一次寻常闭关入定便是百年……竟从未……认认真真看过一回日落。”
“所以母亲才定要我们封印神力仙元。”十七子墨琛(墨元宸)倚在车架上回应,语气带着一丝初悟的感慨,“神寿绵长,动辄万年。活得久了,反倒容易忘了该如何去‘活’,也忘了如何去细品这一生一世的滋味。”
马车内,白玥(白凤九)恰好听见这段对话,与对面的墨渊相视一笑,眼中皆有一丝释然般的欣慰。
一旁,东华正耐心地剥着刚从集市上买来的柑橘,将饱满多汁的果瓣一瓣瓣细心剔除经络,才递到白玥(白凤九)唇边:“快到丹川城了。此地百姓好食辛辣,你肠胃向来娇弱,那些东西……”他微微皱眉,“少碰。”
白玥(白凤九)笑着接过橘瓣,送入口中:“知道了。帝君大人,你可是愈发……话多了。”尾音带着一丝俏皮的揶揄。
“十五世轮回才求来的珍宝,”东华答得理所当然,顺手又剥开一瓣,“自然要珍重万分,仔细呵护。”
一旁闲坐翻书的墨渊闻言,从书卷上抬眸,淡淡插言道:“他这‘啰嗦’的脾性,怕不是已缠了你整整十五世?你倒直至今日才察觉?”
三人都是一怔,随即被这句罕见的调侃引得笑出声来。车外偷听壁角的孩子们个个忍俊不禁,拼命抿住嘴角——这三位跺跺脚六界都要抖三抖的至高尊神,竟也会如凡俗夫妻般斗嘴打趣?此事若传出,怕是四海八荒都没几人能信。
当空气中开始弥漫起那浓烈、霸道、钻鼻入脑的辛辣香气时,丹川城那古朴雄峻的城墙轮廓终于出现在地平线上。
还未踏入城门,一股浓郁、霸道、带着灼烧感的奇异辛香便率先扑入鼻腔——是丹川城特有的气息!城门处,守城、盘查、指挥车辆入城的兵丁清一色是身披轻甲、眼神锐利的年轻女子!街面上,摆摊吆喝“新摘红椒,辣味十足咯!”“上好的藤椒,麻得你跳!”的是女子;路旁小酒肆里,三五成群划拳豪饮、面不改色的亦是女子;甚至街角处,一位身形不高但气势十足的妇人,正单手叉腰,另一只手精准无比地揪着一个壮硕男子的耳朵!
“跟你说多少遍了!少喝两口!偏把我的话当耳边风?上月刚领的工钱,又让你灌黄汤灌进那群无底洞了!这个月的工钱又被那群狐朋狗友坑蒙光了吧?家里的面缸米袋都快见底了啊?!”那粗粝的女声穿透力极强,字字带着火星子。
“哎哟!娘子饶命!饶命!我……我再不敢了!真不敢了!”那壮汉疼得龇牙咧嘴,连连讨饶,高大的身躯为了迁就耳朵被拧的高度不得不滑稽地半弯着腰。
“饶命?!回府给老娘跪三个时辰的搓衣板再跟老娘讲这话!”女子怒声如雷,手上又加了两分力气。”
围观的孩子们瞬间瞠目结舌,嘴巴张得足以塞进一只鸡蛋,目光牢牢锁定在眼前这前所未见的一幕上。他们憋笑憋得浑身不自觉地颤动,肩膀一耸一耸,像压抑着随时可能喷涌的泉流。然而,白玥(白凤九)的目光却冷静得如同一汪深潭。她垂眸低声道:“莫要只盯着表象发笑。此地女子强悍之风,并非天性使然,而是被逼出来的。”
她轻叹一声,声音虽低,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力量:“丹川自古以来土地贫瘠,养家糊口的重担多半落在男子远赴他乡做工谋生的肩头。而家中老幼扶养、田地耕种、人情往来……这些千斤重担,便全都压在了女子的身上。”她的语气平静,仿佛叙述的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实,可那话语里的重量却让人心头一震。
“年复一年,代代相传,这才形成了女子主外、男主内的风俗。”白玥(白凤九)微微一顿,眸光扫过身旁几个神情各异的儿子,神色复杂地补充道,“不是她们天生泼辣强悍,而是若不如此,这日子根本撑不下去!”
风吹过,卷起几片落叶,也似乎带走了些许喧嚣。孩子们脸上的笑意渐渐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说不出的沉思与震撼。
“如此说来……那……男子岂非太过憋屈了?”十五子墨澜(墨澜霆)看着被拖拽走的壮汉背影,忍不住小声嘀咕了一句。
“憋屈?!”
一个粗粝的、带着明显火气的女声猝然从路边炸开!一个身材壮实、面色黝黑的妇人叉着腰,如铜铃般的眼睛狠狠瞪着墨澜:“你这小后生站着说话腰不疼!我们丹川女子,生儿的是我们!十月怀胎鬼门关走一趟的是我们!侍奉公婆、操持家务、养育幼崽、下田种粮哪一样不是我们拼了命的干?”她声音越发响亮,引来了路上行人注意,“男人们只需扛着铺盖卷出趟远门,一年半载带回些铜板子,回来就当起甩手掌柜的大爷!你倒说说看,究竟是谁更憋屈?!”
墨澜霆被她一番话抢白得满面通红,张了张嘴,硬是半个字也回不出来。周围已有三三两两路过的丹川妇人停下脚步,目光炯炯地望着这群外乡人。
白玥(白凤九)忙上前一步,含笑向那妇人微微颔首解围:“这位娘子说得在理。世间阴阳两极,本当各安其位,平衡互济。无论哪一方被压得过低,都不是大道。”
那妇人上下打量白玥(白凤九),见她虽衣着朴素,但通身气度温润清雅,不似寻常商妇,身边的“夫君”们也卓然不凡,火气便消了大半:“哦……原来是外头来的贵人,不晓得咱丹川的规矩,老婆子嘴快,莫见怪莫见怪!”她语气缓和了许多,还热情地指点道,“前面路口拐角那‘辣妹子客栈’!掌柜红姑是我家表妹!干净敞亮,饭菜也做得香!”
果然是人如其栈名!那掌柜红姑三十出头,一身艳红的布裙,乌黑的发髻上斜插一根鎏金红珊瑚簪,生得浓眉大眼,性格豪爽如烈火。一见白玥(白凤九)便双眼放光:“哎唷!这位夫人当真生得好相貌!啧啧啧!”她目光又扫向白玥身后气质迥异却同样令人心折的两位男子,顿时啧啧有声,“这两位都是你夫君?啧啧啧,这福气,真是羡煞旁人了!”
白玥(白凤九)坦承颔首:“正是拙夫。”
“哦哟!”红姑两手一拍,声音响亮,“那敢情好!两位相公相处可和睦?会不会……那啥?”她挤眉弄眼地比划了个相互推搡的手势,“在家整日吃醋打架?”
墨渊和东华同时微不可察地咳嗽了一声,侧过脸去。
白玥(白凤九)强忍笑意:“他们……相处甚是和睦。”
“那就好!那就再好不过!”红姑猛地一拍大腿,笑声爽朗,“家和万事兴呐!我最见不得家里头鸡飞狗跳,整天争来斗去乌烟瘴气!”她一边麻利地指挥伙计搬运行李上楼,一边絮絮叨叨,“我家那个,就是个入赘的!”语气里不无得意,“我说东,他绝不敢往西看一眼!这才叫过日子,舒心!”
待一行人安顿妥当,红姑又风风火火地邀请道:“赶得好不如赶得巧!今晚刚好是咱们丹川一年一度的‘辣妹子节’!你们来得正是时候!晚上都去瞧瞧我们丹川女子是怎么痛痛快快活的!男人么……”她促狭地眨了眨眼睛,“只配在旁边端茶倒水伺候着!几位爷若是不嫌闷,也去瞧瞧?”
傍晚,城主府前的广场上燃起了巨大的篝火堆!火光熊熊,将半个夜空映亮。数百名女子围坐成好几个大圈子,中间的空场上,有人架起大锅炖煮着咕嘟冒泡、颜色鲜红欲滴的麻辣火锅,肉片在翻滚的红油中沉浮。大碗的烈酒传来递去,划拳的呐喊声、爽朗的笑骂声、高亢的民歌小调此起彼伏,混杂着浓重的辣椒香料气息,弥漫整个广场!她们的脸庞被火光照得通红,眼神亮得惊人。而穿着各色旧布衣的男人们则忙碌着,有的端着巨大的托盘穿梭送菜,有的蹲在圈外给自家娘子或捶背捏肩,或举着蒲扇殷勤扇风。
白玥(白凤九)被红姑热情地拉着,直接按坐在离篝火最近的位置上。墨渊与东华只能站在她身后充当背景——红姑说了,这是规矩!
“白夫人!一看你就是有福气、有见识的人!”红姑端起满满一碗色泽金黄的烈酒塞进白玥(白凤九)手里,“来!尝尝我们丹川的‘三碗不过岗’!敬你!也敬你那两位俊美又能干的夫君!”她嗓门洪亮,惹得附近女子纷纷侧目,好奇地朝白玥(白凤九)这边看来,目光在那两位卓尔不群的男人身上转了几圈又落在白玥(白凤九)脸上,都带着善意的、艳羡的笑意。
白玥(白凤九)也不推辞,豪气地端起酒碗,与红姑轻轻一碰,仰头便灌了一大口!一股火线自喉咙一路烧至胃里,霸道无比,呛得她眼圈瞬间红了,却也觉得从未有过的酣畅痛快!喉咙深处瞬间腾起一股灼烧般的火线!一股热气直冲额头,辣!却辣得通透,辣得五脏六腑都暖腾起来,也点燃了她沉寂了万年的某些东西。
几轮敬酒下来,气氛愈加热烈。有女子跳入场中舞剑助兴,银光闪闪,英姿飒爽;有人扯开嗓子唱起苍凉悲壮的蜀中古调;还有一个女子敲响了竹板,绘声绘色讲起“樊梨花挂帅破天门阵”的传说!
一个身着素色短打、面容清秀但眼神灼亮的年轻女子猛地跳上广场前临时垒起的土台高处。她环视全场女子,深吸一口气,清亮的声音穿透鼎沸人声:
“丹川的姊妹们听好!”她振臂高呼,带着石破天惊的气势,“咱们女人离了男人能不能活?能!”
“能!”底下女子齐声呐喊,声震云霄。
“种田,咱们会不会?”她继续喊道。
“会!”
“经商赚铜板,咱们会不会?”
“会!”
“遇上欺凌咱们爹娘儿女的混账泼皮,”女子猛地拔出插在腰带上一柄短而锋利的柴刀,“打架拼命,咱们会不会?!”
“会!会!会!”
排山倒海的回应让整个广场都在微微震颤!连广场周围的树叶仿佛都被这炽热的呐喊所感染,无风而簌簌作响。
女子的声音再次拔高,如同利剑刺破夜空:“既然咱们种田会!经商会!拼命护家人咱们也会!为何还要低眉顺眼?为何还要讲那‘三从四德’狗屁道理?抬起头!挺起胸!咱们丹川女儿,就要堂堂正正活出自己的威风来!”
“好!!”
“说得好!”
下面立刻一片呼应。女子更加激动,挥舞着拳头:“论种地,咱们能开荒拓土!论经商,咱们能把摊子开遍瀚丰州!论打架,咱们能让那些外来的泼皮知道什么叫丹川女子的辣脾气!”她顿了一顿,目光灼灼扫过全场,“凭什么别的州府,女子就要低眉顺眼?凭什么她们就要三从四德、困于内宅?我们丹川女子——偏不!”
“偏不!”数百女子异口同声的回应在夜空中炸响!吼声汇聚成一股无形的洪流,撼动着广场上的每个人!
“我们丹川女子——活的就是一个顶天立地!昂首挺胸!活出自己的模样!活自己的气派!”
“对!顶天立地!活自己!”
欢呼声如同海啸般响起!篝火仿佛也在为她们燃烧得更旺!跳跃的火光映照着一张张因烈酒、因激动、因信念而涨红的脸庞,洋溢着蓬勃到极致、不肯屈服的生气!
白玥(白凤九)坐在那里,用力地拍着手,眼中倒映着火光,也涌动着一种深沉的、滚烫的共鸣。她忆起第一世昆仑虚上,墨渊从不因她是女子而轻视一分,倾囊相授兵法剑术,许她与师兄们一同冲锋陷阵;忆起第二世,她身为白凤九,追逐东华帝君跑遍四海八荒时那份无惧无畏、从不自认渺小的傲骨;忆起之后的每一世,无论被投入何等卑微的身份,是农女、乞丐、孤女……她都未曾真正向命运俯首!那份深植于神魂深处的骄傲,从未熄灭。
女子,当如这篝火中跃动的火焰!炽烈、骄傲地活着!这便是她跨越十五世轮回始终握紧在心里的那枚心印!
这一场属于丹川女子的狂欢,直闹到子夜将近才渐歇。回客栈的路上,白玥(白凤九)脚步微有虚浮,脸颊被篝火和烈酒烘得嫣红。夜风微凉,她左手挽住墨渊稳健的小臂,右手环上东华微凉的手腕。
“今日……欢喜?”墨渊低沉的声音近在耳边。
“欢喜!”白玥(白凤九)点头,眼底映着天边璀璨的星河,“能见到女子这般快意畅达地活着,如何能不欢喜?”
东华默默解下自己身上那件墨色披风,仔细地裹住白玥(白凤九)略显单薄的肩头:“可惜……放眼六界苍茫,如丹川这般的地方……太少太少。”
“正是太少,”白玥(白凤九)抬头望向浩瀚星河,声音清晰而坚定,“所以我们才要走下去!让更多人看见!阴阳本该如日月轮转般平衡!男女本该立于同一片朗朗乾坤之下,男女之别,不该是高低贵贱的门槛!”
三日后,商队再次启程。红姑提着个小布包风风火火追到城门外,不由分说塞进白玥(白凤九)怀里:“自己做的辣椒酱!加了独门秘方!路上吃饭时挖两勺进去,开胃得很呐!下次再来!我请你喝咱丹川最烈的‘火烧喉’!”!喝到爬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