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棚的空气被巨大的灯阵烤得灼热,白炽的光束如同实质的探照灯,牢牢锁定了场地中央。
人造沙滩、椰树和躺椅在强光下呈现出一种近乎虚假的完美。
滑轨上沉重的摄像机、无声移动的反光板,以及周围工作人员压低嗓音的指令,交织成一张无形而紧绷的网,裹挟着中心那个穿着清凉夏装的身影——毛利兰。
“Action!”
导演的声音透过扩音器回荡在摄影棚,兰的心脏猛地一跳,掌心瞬间渗出薄汗。
她按照助理清水遥之前匆忙交代的流程,拿起那瓶包装华丽的饮料,走向那张铺着条纹浴巾的沙滩椅。
“好,毛利小姐,”导演的声音再次响起,清晰地钻进她的耳朵,“想象一下,地中海的阳光,慵懒的午后,你刚享受完一场惬意的日光浴。
拿起饮料,轻轻地、慢动作地喝一口。眼神要迷离,要性感,带着一种成熟的、享受的韵味。明白吗?”
地中海?日光浴?性感?韵味?
十七岁的毛利兰,脑子里瞬间塞满了问号。这些东西对她来说,比破解一个复杂的杀人手法还要陌生。她硬着头皮,举起饮料瓶,模仿着记忆里电视广告的样子,仰头就是干脆利落的一口——动作爽快得如同刚结束一场高强度训练后的补水。
“Cut!”导演的眉头瞬间拧成了疙瘩,“不对不对!是‘慵懒’,不是‘干杯’!肩膀放松,身体软下来!眼神!注意眼神!要有一种…勾人的感觉!”
“勾…勾人?!”兰的脸颊“腾”地一下烧了起来,热度直冲耳根。
她慌乱地眨眨眼,试图回想那些风情万种的女星,微微歪头,努力想抛出一个“媚眼”。结果,眼角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表情尴尬得近乎滑稽。
场边似乎传来一声极轻的嗤笑。兰的窘迫感瞬间翻倍,手指无意识地捏紧了饮料瓶。
“再来!”导演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明显的不耐烦。
NG的魔咒开始了。
让她慵懒地靠向椅背,她因为全身肌肉都处于备战般的紧张状态,背脊挺得比尺子还直。
让她用指尖沿着瓶身轻轻滑过,她的动作僵硬得像是在鉴识科检查凶器上的指纹。
让她露出“享受”的表情,她挤出的笑容勉强又生涩,嘴角的弧度怎么看都带着一丝苦味。
导演的脸色越来越沉,整个摄影棚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灯光设备运转的低鸣。清水遥在场边急得团团转,额角全是冷汗,几乎要晕厥过去。
就在导演深吸一口气,嘴巴已经张开,那个充满怒气的“Cut!”即将冲口而出的瞬间——
连续失败的巨大挫败感像潮水般淹没了兰。
她下意识地低下头,肩膀微微塌了下来,一声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叹息从唇边逸出。
然后,仿佛身体里那股不服输的劲儿被这声叹息激活了。
她猛地抬起头,脸上如同拨云见日般,瞬间绽放出一个毫无杂质、元气满满、足以点亮整个空间的灿烂笑容!那笑容纯粹得如同夏日晴空,带着属于她灵魂深处的青春活力。甚至,她的右手还带着点可爱的笨拙,对着前方黑洞洞的镜头比出了一个标准的V字手势。
“はい!がんばります!”(嗨!我会加油的!)
清脆的声音,带着少女特有的清亮和决心,突兀地打破了摄影棚死寂的紧张。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所有忙碌的身影都顿住了。
工作人员、灯光师、摄影师,包括场边急得直冒冷汗的清水遥,都像被施了定身术,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那个笑容和那个小小的V字上。
这与之前导演要求、兰努力模仿却始终不得其法的“成熟性感”风格,简直是南极到赤道的距离!她此刻的模样,活脱脱就是一个误入顶级时装秀后台的、活力四射的高中啦啦队队长。
他张开的嘴忘了合上,那个“Cut”卡在了喉咙里。他身体猛地前倾,眼睛死死盯住了面前的监视器屏幕。
屏幕上,那个猝不及防绽放的、带着点傻气的青春笑容,在专业灯光师精心布置的光线下,被赋予了近乎圣洁的光晕。
那份纯粹耀眼的生命力,与她身上那件剪裁精致、略带成熟风情的吊带裙,以及她手中那瓶标榜“时尚”、“微醺”的饮料产品,形成了一种极具视觉冲击力的强烈反差——天真与诱惑,纯净与妩媚,不可思议地交织在一起。
“等等!”导演的声音陡然拔高,“摄影不要停!推!推特写!给我对准她的脸!现在!马上!”
兰被这突如其来的指令彻底搞懵了。笑容还挂在脸上,但眼神瞬间变得茫然无辜,V字手也僵在半空,整个人透出一种“哎?我是不是又搞砸了?”的懵懂状态。
而这副表情,落在导演锐利的眼中,却成了点睛之笔——那种“未经世事的天然萌态”与“懵懂无知的诱惑感”被无限放大。
“Perfect!太棒了!就是这个!就是这个感觉!”导演猛地一拍大腿,激动得几乎跳起来,把旁边的人都吓了一跳,“天真又诱惑!纯粹又抢眼!这种矛盾感!这种反差萌!和我们新产品‘大人的微醺果汁’的核心概念简直是天作之合!既有大人世界的微醺氛围,又有果汁般的清爽活力!绝了!”
他语速飞快地对着旁边的助理导演吼:“这条!这条全程给我保下来!特别是最后那个笑容和手势,太有记忆点了!是神来之笔!后期这里必须做慢动作,配上‘啵’的气泡音效!听见没有!”
拍摄终于暂停。导演三步并作两步走到还有些发懵的兰面前,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发现新大陆的狂喜,与之前的严厉判若两人:“毛利小姐!没想到你今天的状态这么特别!太棒了!我们马上调整方案!等下你就保持这种感觉,对!就是这种懵懵懂懂的、自然的、带着点青涩的少女感!动作再随意一点,放松,就像…就像你真的只有十七岁一样!非常好!”
清水遥长长地呼出一口憋了太久的气,她立刻冲上前,一边给兰补妆,一边用气音飞快地说:“兰酱!太好了!就这样!保持住!千万不要变!就是这样!”
兰完全不在状态。她只是凭着一股不服输的本能,在挫败的谷底下意识地反弹了一下,却意外成了拯救局面的英雄。她看着周围人明显放松甚至带着惊喜笑意的脸,虽然脑子里还是一团浆糊,不明白这“少女感”怎么就变成了“大人的微醺”,但那份几乎要将她压垮的紧张感,终于像退潮般消散了。
镁光灯熄灭的瞬间,她几乎要踉跄一步。一整天,她像个提线木偶,在助理清水遥冷静的指令下穿梭于片场、采访间和摄影棚。每一个微笑、每一个动作都需刻意模仿记忆里模糊的“大明星毛利兰”。陌生的身份,陌生的世界,只有镜子里那张褪去青涩、更加精致的脸,是她唯一的锚点。
清水麻利地收拾着东西,一边快速汇报:“兰小姐,明早八点造型师到公寓,十点杂志封面拍摄,下午……”
“好,知道了。”兰打断她,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她需要喘口气。
回到那间宽敞奢华却毫无归属感的公寓,新一的信息已经躺在手机里:「案件棘手,晚归。别等我,早点休息。」
冰冷的文字,属于一个十年后的、陌生的丈夫。她环顾四周,昂贵家具在暮色中投下长长的影子,寂静得可怕。热闹散场后的巨大落差感如潮水般涌来。这个时间点……十七岁的她,应该正系着围裙,在弥漫饭菜香气的厨房里,一边嗔怪爸爸又偷懒,一边给那个总是一脸老成的小侦探——柯南——盛饭吧?爸爸肯定又带着柯南去吃拉面了……一股强烈的思念和格格不入的恐慌攫住了她。这里的一切都像一场光怪陆离的梦,而她像个误入者,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她需要一个支点,一个熟悉的声音。园子。
铃木宅邸的茶室温馨明亮,却又充满了另一种陌生感。曾经咋咋呼呼的铃木园子,此刻举手投足间带着一种从容的母性光辉。双胞胎孩子的玩具散落在昂贵的波斯地毯上,照片墙上定格着满满的幸福。
“兰…你真的是园子吗?”兰看着好友熟练地泡茶、归置玩具,忍不住低呼,“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了!你和阿真学长……”
园子爽朗大笑,那笑声依旧熟悉,却沉淀了岁月的温润:“喂喂,说什么傻话!好像你第一天认识我似的!你和工藤那家伙不也正计划着嘛。”
看着园子眉宇间洋溢的幸福,兰由衷地感到喜悦,心底却也悄然掠过一丝对自己这“未来”的茫然。她们聊着近况,园子一边抱怨带孩子的辛苦,一边又忍不住炫耀着家庭的甜蜜。
话题渐渐滑向过往。园子端起茶杯,眼神带着怀念:“真怀念高中时候啊!那时候你可真是为工藤那家伙流了不少眼泪呢。”
来了。兰的心微微一紧,面上却带着恰到好处的困惑和好奇,仿佛记忆蒙尘:“是啊…那时候,他到底去了多久啊?我好像有点记不清了。”
园子不疑有他,随口道:“多久?前前后后得有一年多吧?哎呀,其实那家伙也不是完全没露面啦!虽然次数少得可怜就是了。”她放下茶杯,语气带上了一丝复杂,“不过最夸张的一次啊,我记得是修学旅行回来之后没多久?就是你们在伦敦大本钟下惊天动地告白之后!”
兰的心跳骤然加速,指尖微微发凉:“…嗯。”
“你告白了嘛!回来之后,那家伙大概是良心发现,居然偶尔会出现了。”园子撇撇嘴,“不过每次出现都怪怪的,脸色苍白得吓人,好像下一秒就要断气了似的,还总是火急火燎地赶时间。”
兰的呼吸停滞了。
“现在想起来还让人火大又有点心疼,”园子叹了口气,声音不自觉地压低,“新一那家伙啊,为了能回来见你一面,让你安心,简直是不要命了。我后来才从小哀那里听说——”
她凑近一点,带着分享秘密的神情:
“——他好像是吃了那种什么…临时解药?才能变回来的!但那药副作用超大,而且吃多了会有抗药性,以后可能就再也变不回来了!我们都劝他,但他根本不听,简直是把那种药当糖吃啊,就为了能挤出一两天时间,跑回来见你一面,陪你参加个什么无聊的校园祭,或者在你面前破个案……”
园子摇摇头:“所以后来他干脆躲起来不出现了,大概也是怕你看到他那个痛苦的样子吧?唉,你们俩那时候也真是……”
“哐当!”
兰手中的骨瓷茶杯猛地磕在碟子上,发出刺耳的脆响。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从指尖冷到心脏,脸色惨白如纸。园子的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针,狠狠扎进她的脑海。解药…副作用…当糖吃…变不回来…痛苦的样子……那个总在关键时刻出现又匆匆消失、脸色苍白的少年形象,瞬间被赋予了令人心碎的真实含义。他每一次短暂的“回来”,都是在燃烧什么?
“兰?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园子吓了一跳,急忙起身想扶她。
“没…没事!”兰猛地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喉咙口的腥甜和翻涌的泪水,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就是…有点累了。”就在这时,隔壁房间传来婴儿响亮的啼哭。
“宝宝哭了!”兰像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刻催促,“你快去看看!别管我,我坐会儿就好。”
园子看看她,又看看哭声的方向,满脸担忧:“你真的没事?等我一下,我很快回来!”
“嗯。”兰用力点头,努力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园子的身影刚消失在走廊拐角,兰立刻起身,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铃木宅邸。她不能待下去,再多一秒,她的伪装就会彻底崩溃。
那个被隐瞒的、鲜血淋漓的真相,像巨石压在她胸口,让她无法呼吸。
十年后的兰知道一切,而十七岁的她,此刻只感到一种被巨大牺牲和漫长欺瞒撕裂的剧痛——他告诉所有人,唯独瞒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