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限城冰冷的通道里,水滴从朝颜湿透破碎的衣角滑落,砸在漆黑的地砖上,声音空洞。
猗窝座抱着昏迷的朝颜,步履有些沉重。怀里的人轻得像没有骨头,冰凉的体温透过湿透的布料传过来,像个刚从水里捞出来的破布娃娃。发丝黏在苍白的脸上,嘴角还留着刺眼的血痕。
通道尽头,无惨的身影无声地出现。他站在阴影里,笑容有点扭曲,猩红的眼瞳如同两盏幽灯,死死锁定在猗窝座横抱着的朝颜身上。
猗窝座脚步一顿。
他能清晰感觉到两道冰冷的目光,直直地凝固在他接触朝颜身体的那双手和臂弯上。
那目光里没什么激烈的情绪,却沉重得让人窒息,带着一种…的审视?不满?猗窝座自己也说不上来。
无惨没说话,只是往前走了一步,完全从阴影里走出来。他的视线依旧没离开朝颜的脸。
猗窝座心里暗骂了一句。这笨猫是他抱回来的没错,但一路掉水里冲进暗河,除了抱还能怎么弄?扛着?拖着?摔死他?他正憋屈着要不要开口解释一下这完全是形势所迫,怀里这货昏得毫无知觉云云……
“给我。”无惨的声音响起,干涩,低哑,一个字都不肯多吐。
猗窝座嘴角微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行吧。您说了算。
他不敢磨蹭,立刻上前,小心地将怀里沉甸甸冰凉凉的“麻烦”递过去,像移交一件价值连城却又极其脆弱的失窃宝物。
无惨伸出双手,姿态有些僵硬。但他接住朝颜的方式,却出乎意料地…仔细。
他甚至微微调整了一下姿势,好让朝颜的身体更平稳地、完全地靠在自己怀里。
他的手臂穿过朝颜的腿弯,另一只手小心地托住朝颜的后背和湿漉漉的脑袋,将那张毫无生气的脸轻轻按向自己的颈窝。
动作非常温柔,和他平日里那副睥睨天下的从容完全不符,像捧着一个稀世珍宝。
猗窝座看着无惨这过分小心的样子,眼角又忍不住抽了抽。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无惨没看他,甚至没再多说一个字。他抱着朝颜,转身就走。步履不快,却异常稳当。
无限城的长廊空寂无声,只有无惨玄色的袍角擦过冰冷的地面,和他臂弯里朝颜身上滴落的水珠,留下一小串断续的湿痕。水珠砸在地面上,声音清晰到令猗窝座感到莫名尴尬。
无惨就这么抱着,一路走到他自己的寝殿。无惨把朝颜小心翼翼放在柔软的床铺中央。
他伸手,似乎想摸摸朝颜的脸颊,指尖却在即将触碰到那沾着泥点的肌肤时猛地顿住。收回了手,只是弯下腰,无比仔细地、缓慢地将朝颜脸上贴着的湿发一缕缕拨开,露出额头和紧闭眼睛的轮廓。动作轻得像在擦拭一件古董瓷器。
猗窝座跟了进来,杵在门口,像个多余的人型木桩。他看着无惨这堪称“诡异”的动作,努力把自己缩得毫无存在感。
无惨就在床边坐了下来。既不给朝颜擦拭,也不给他换衣。他就这么干坐着,猩红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朝颜。
他的指关节无意识地一下下敲击着冰冷的玉床沿,这是他在思考时最常用的小动作。那节奏敲得猗窝座心里也跟着一阵阵发闷。
时间一点点过去。殿内只有无惨指尖叩击玉石的哒、哒、哒声,还有朝颜极其微弱、短促到几乎听不到的呼吸声。
猗窝座后背的衣料都干了,感觉像站了一个世纪那么久。无惨却连姿势都没变一下,活像个守陵石雕。
直到猗窝座感觉自己的肩膀,那被最后一丝阳光燎到、刚刚才开始缓慢愈合的地方又刺又痒的时候。
“他饿。”
无惨突然开口,声音依旧低沉沙哑,没头没脑。
猗窝座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饿?谁?
无惨的目光终于从朝颜脸上移开,落到猗窝座身上。那眼神凉飕飕的,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命令。
“去弄点稀血。”无惨吩咐,语气平淡得像让他去倒杯水,“要新鲜的,品质高的。越新鲜越好。”他又补了一句,仿佛猗窝座不知道什么是新鲜。
猗窝座:“……”
他的瞳孔猛地放大!脸上的刺青纹路都随着错愕的表情抽动了一下!他僵硬地抬起手,指了指自己。
“我?”
猗窝座那还在缓慢修复、疼得他皱眉的肩膀,那地方皮肤焦黑卷曲,刚长出一点新肉芽。
“无惨大人……我这……”猗窝座试图提醒这位可能患了失忆症的鬼王,自己也是刚刚沐浴过阳光、死里逃生还带着伤回来的!
无惨的视线只是在他肩膀上那片焦黑的皮肤上极其短暂地停顿了零点一秒,猩红的眼珠里没有半点名为“同情”的东西。
他只冷冷地重复,目光重新落回朝颜身上,好像多看他一眼都是浪费时间:
“新鲜的。弄不到就去抓。天亮之前送过来。”语气毫无转圜余地,甚至多了一丝不耐烦,仿佛猗窝座站在这儿就是耽误朝颜喝血。
猗窝座彻底麻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荒谬、憋屈和“我他妈为什么要救这个笨猫”的暴躁猛地冲上他天灵盖!
他是什么?很贱的鬼吗?!
他!堂堂上弦之叁!
刚完成了一个足以颠覆世界认知的救场任务!把一只差点在太阳底下化成灰的猫扛回来!
现在他!一个被太阳晒伤的、有史以来第一个正面沐浴阳光还能喘气的鬼界奇迹!居然像个最低等的杂役一样!被命令“天黑之前”去给另一个家伙抓“新鲜稀血”?!还是因为那个笨猫肚子饿?!
这感觉就像刚拼死拼活打赢了一场史诗战役的将军,回头就被皇帝撵去御膳房给贵妃炖燕窝!
猗窝座胸口剧烈起伏了一下。他很想把这身湿透的破烂衣服甩了,对着面前这尊只知道看小猫的石头雕像大吼一句:“老子也受伤了!!老子也饿了!!”
但理智……那该死的、对上位者本能的服从,狠狠摁住了他快要爆炸的念头。
他看到了无惨那重新聚焦在朝颜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痴迷和隐藏极深焦灼的眼神。也想起了朝颜昏迷前做的那个……足以改写“鬼”之命运的疯狂之举。
猗窝座喉咙里发出短促的、带着自嘲意味的嗬嗬声,像被气笑又强行憋回去。
他认命地、狠狠地、用尽全身力气控制住骂娘的冲动,冲着那再次背对着他、满心满眼只有小猫的背影,挤出两个字:
“遵命。”
然后他顶着肩头火辣辣的疼和翻涌的“贱命”感,脚步沉重地、带着一身怨气冲天的水腥味,扭头走出了这间只有“猫香”的寝殿。
门外的通道里,黑死牟不知道什么时候静立在那里。
猗窝座脚步顿住。六只眼睛在昏暗光线下无声对视了一瞬。
黑死牟的六只眼睛里依旧没什么波动,但猗窝座好像从中间那两只眼睛里,看到了一点……一闪而过的……同情?
“哼!”猗窝座重重哼了一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像是在解释自己的憋屈,也像是在陈述一个刚领悟到的事实:
“这破地方……真他娘的没道理!”
他加快脚步,几乎是冲向了鸣女能传送的阵门方向。
抓血去!新鲜稀血!越新鲜越好!他怕再待下去,他会忍不住对着无惨大人寝殿的门踹上一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