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被反锁，铜钥匙插在锁孔里，像一柄钝刀，从外面扭不动，从里面拔不出。七岁零四个月，我学会把脚尖踮到最高，还是够不到猫眼。
客厅天花板有裂缝，像一张地图。我数它的支流：从吊灯边缘出发，向西爬行三厘米，是厨房；向南折返两厘米，是阳台。我的国家里，只有这条裂缝愿意说话。
妈妈凌晨五点离开，夜班制衣厂。她吻我的额头，留下机油味。我假装睡着，睫毛却咬住她的呼吸。门阖上，咔哒——世界被切成两半，一半随她沉入街灯，一半留给我。
冰箱的嗡鸣，是深夜的鲸。我打开冷藏室，白雾扑在脸上，像一场来不及落下的雪。里面只有半盒冷饭，两根蔫葱。我拿走一根葱，当剑，朝空气挥舞，嘴里发出“咻咻”声。葱叶折断，汁水溅进眼睛，辣得直眨眼，却舍不得哭。
阳台的绿萝枯了，黄叶子像被烤焦的信。我撕下一小片，放进嘴里嚼，苦得发麻，还是咽下去。胃里长出一只刺猬，四处乱撞。
窗外有猫，黑白相间。它跳上空调外机，尾巴扫过铁栏杆，叮叮当当。我敲玻璃，它回头，瞳孔里映出我苍白的脸。我对它说：“进来呀。”它转身跃下，消失在楼距的阴影。
钟表指针走到十点，动画片开播。我按下遥控，屏幕亮起，一只蓝色老鼠在追逐红色猫。笑声从扬声器涌出，像沸水倒进玻璃杯。我跟着笑，声音卡在喉咙，变成“咔咔”的干咳。
广告时间，我关掉声音，画面仍在闪。荧光打在墙上，我的影子被拉长，又压扁，像被揉皱的纸。我伸手去抚，却只触到冰冷的墙粉。
厨房水龙头滴水，节奏均匀：滴——答——滴——答。我搬来凳子，站上去，用碗接住。水滴砸在瓷底，溅起小小水花。我数到一百，水满，端下，喝一口，铁锈味，像舔生锈的钥匙。
卧室的门缝里透出风，带着霉味。我爬进床底，抱着膝盖，听木板的呼吸。灰尘在光束里跳舞，像一群白蛾。我张开嘴，让它们飞进去，喉咙发痒，却不敢咳出声。
午后两点，阳光斜照，落在餐桌的果盘。果盘里只有一只苹果，皱皮，像老人手。我拿起来，咬一小口，酸涩，还是吃完。果核被我藏在枕头下，我想让它发芽，长出另一只苹果，陪我过夜。
厕所的灯泡坏了，我关上门，黑暗像棉被，盖住头。坐在马桶上，听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心跳声越来越大，像有人在敲门。我捂住耳朵，心跳却从指缝溜走，在瓷砖上乱跑。
傍晚，天边堆满紫云，像瘀伤。我爬上窗台，脸贴着玻璃，看远处的楼。窗户亮起的灯，一盏接一盏，像被点燃的星星。我数到三十二，就数不动了，因为剩下的灯，关着。
妈妈打电话来，声音疲惫：“宝贝，吃饭了吗？”我说：“吃了，苹果和饭。”她沉默一秒，说：“真乖。”电话挂断，忙音嘟嘟，像一只小鸟飞走了。
夜色降临，我打开所有灯，客厅、厨房、卧室、厕所，亮如白昼。影子被赶出角落，缩到脚底，像黑色的小兽。我踩它，它也不叫。
冰箱里剩下最后一瓶牛奶，我拧开盖子，奶香扑鼻，像春天的草地。喝一口，凉到牙齿，还是喝完。空瓶被我放在床头，当话筒，对着它唱歌：“小星星，亮晶晶……”声音细如蚊蚋，却是我一整天最响的时刻。
十点半，动画片结束，屏幕雪花。我关掉电视，房间瞬间黑透。我抱着膝盖坐在沙发，听自己的呼吸，像听陌生人。
窗外有雨，细线般落下，打在玻璃，嗒嗒嗒。我伸手去接，却只触到冰凉的窗。雨幕后面，城市的灯光模糊成一片，像被水冲开的水彩。
我爬回床，用被子蒙住头。黑暗里，我数自己的心跳，数到一百，还是睡不着。我睁开眼睛，却什么也看不见，只听见雨声，像无数细小的手指，在敲我的脑壳。
凌晨两点，雨停了，世界安静得可怕。我掀开被子，月光洒在地板，像一层薄霜。我光脚走上去，凉意从脚底爬上来，像蛇。我站在月光里，抬头看月亮，它像一张苍白的脸，也看着我。
我回到床上，把牛奶瓶抱在怀里，像抱着一只猫。瓶身渐渐变暖，我却越来越冷。我把果核从枕头下掏出，塞进嘴里，轻轻咬，苦味漫开，像生活的味道。
我闭上眼睛，告诉自己：睡吧，明天妈妈就回来。可是明天，还是一样。我知道，却不敢想。
梦里，我走到一条很长的走廊，两边都是门，我却找不到钥匙。我哭，声音被墙壁吸收，连回声都不给。
醒来，天已微亮，月光不见了，只剩灰蒙蒙的窗。我躺在床上，听自己的心跳，像听远方的鼓，咚——咚——咚，敲不醒世界，也敲不醒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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