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被撕扯。
不是物理意义上的疼痛,而是存在本身被投入了高速旋转的离心机。我的“视野”被拉长、扭曲,化作无数道流光溢彩的线条,耳边(如果还有耳朵的话)是地脉能量奔流的巨大轰鸣,混合着锅炉房怪物濒死的尖啸、阿哲遥远的惊呼,以及那自无穷深处投来的一瞥所带来的、足以冻结灵魂的冰冷威压。
“母体”的注视。
它看到了。看到了我这个依附在它神经网络末梢的、试图制造“噪音”的微生物。
没有愤怒,没有好奇,只有一种纯粹的、如同人类拂去衣袖上灰尘般的漠然。但就是这种漠然,带来的压力远超“饥饿”的狂暴和“编织者”的恶毒。这是维度上的差距,是蝼蚁面对苍穹时的绝对无力。
我感觉自己的意识正在被这注视稀释、分解,即将融入这无边无际的地脉能量洋流,成为这古老存在微不足道的一部分。
不!不能就这样消失!
我拼命凝聚着残存的自我认知,如同在风暴中守护最后一盏油灯。我想起了母亲发丝的温暖,想起了李工笔记中的绝望与坚持,想起了阿哲惊恐却依旧选择跟随的眼神……
还有……那枚金属铭牌!它似乎在我意识深处闪烁着极其微弱的银光,像指南针一样,在这混乱的能量流中,固执地指向某个相对稳定的“方向”!
那不是物理意义上的方向,而是一种……频率?或者说,一种能量流的“浅滩”?
地脉支流并非均匀一致!它有主流,有支流,有湍急的漩涡,也有相对平缓的区域!铭牌在指引我前往一个“浅滩”,一个可能暂时摆脱被主流能量冲散、甚至可能找到“出口”的地方!
抓住它!
我用尽全部意念,不再对抗那庞大的撕扯力,而是像冲浪者一样,试图调整“姿态”,顺着能量的边缘,朝着铭牌指引的那个“浅滩”艰难地“游”去。
这个过程比任何物理上的跋涉都要耗费心力。每一次意念的偏移,都像是在粘稠的钢铁中移动。地脉能量的轰鸣震耳欲聋,“母体”那漠然的注视如同背景辐射,无处不在。
不知“过去”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永恒。那股狂暴的撕扯力终于减弱了一些。周围的能量流变得相对平缓,色彩也从刺目的混乱变得稍微柔和,呈现出一种深邃的、如同极地夜空的暗蓝色。
我“抵达”了那个“浅滩”。
这里像是一片存在于能量维度中的宁静港湾。狂暴的主流在远处轰鸣,但此处只有缓慢旋转的能量涡旋,如同星云。我残存的意识得以稍微凝聚,重新拥有了模糊的“形态”感。
我“看”向铭牌指引的“出口”方向。
在那暗蓝色能量涡旋的中央,悬浮着一个……门。
不是物理的门,而是一个由纯粹能量构成的、不断变幻着复杂几何形状的光圈。光圈内部,不是黑暗,也不是地脉能量的色彩,而是一片……正常的、透着阳光的、有着树木和远山轮廓的景象!
是外界!真的是通往外面的出口!
希望如同烈火般瞬间点燃了我几乎冻结的意识!
但就在我试图冲向那个光圈时,一股强大的排斥力从光圈上传来!仿佛有一层无形的薄膜,阻挡着地脉能量以及……与地脉能量高度同化的存在进入!
我低头(如果还有头的话)“看”向自己。我的意识体,呈现出一种不稳定的、不断在人类轮廓和扭曲能量团之间切换的状态,表面还缠绕着明显的、属于这栋楼的幽绿色数据流和暗红色污秽痕迹!
我太“脏”了!太被这栋楼同化了!这出口拒绝我!
怎么办?!净化协议的光似乎无法延伸到地脉维度!
难道好不容易找到生路,却要因为自身被污染而功亏一篑?!
就在我陷入绝望之际——
嗡……
一阵极其微弱、却异常熟悉的共鸣感,从我意识体的某个角落传来。
是那几缕母亲的头发!那个一直被我藏在贴身口袋里的密封袋!它竟然跟着我的意识一起进入了地脉维度?!而且,它正在散发着一股纯净的、温暖的、与地脉能量和这栋楼的污秽都截然不同的波动!
这股波动,如同清泉滴入油污,在我混乱的意识体周围形成了一小片极其微弱的净化场!那些缠绕着我的幽绿数据流和暗红痕迹,在这股波动的影响下,竟然出现了细微的剥离和淡化!
母亲的头发……它在保护我?!它在帮我“净化”?!
虽然效果微弱,但这可能是唯一的机会!
我集中意念,引导着母亲头发散发出的温暖波动,尽可能地将它扩散开来,覆盖我的意识体表面,尤其是那些与地脉出口排斥力对抗最激烈的部分。
过程缓慢而痛苦,如同用砂纸打磨灵魂。每一次剥离,都伴随着意识层面的剧痛和虚弱感。
但出口那无形的排斥力,确实在一点点减弱!
我能过去了!只要再坚持一下!
就在这时——
咚!!!
一声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沉重、更加接近的搏动,猛地从地脉主流的深处传来!伴随着这声搏动的,是“母体”那漠然注视中,终于泛起的一丝……不悦?
仿佛一个沉睡的人,被耳边持续不断的蚊蚋之声彻底惹恼。
紧接着,一股无法抗拒的、如同整个海洋倾覆般的能量浪潮,从主流方向朝着我所在的这片“浅滩”,碾压而来!
它要彻底抹平这个“噪音源”!连同这个出口一起!
没时间了!
我看向那个近在咫尺的能量光圈,排斥力已经减弱到我可以勉强突破的程度!
冲过去!
我用尽最后的力量,将母亲头发带来的净化波动催发到极致,意识体如同离弦之箭,猛地撞向了那个能量光圈!
噗嗤!
仿佛穿透了一层冰冷粘稠的薄膜!
巨大的阻力传来,几乎将我的意识彻底碾碎!
但下一刻——
光!
温暖、刺眼、久违的自然光!混合着青草、泥土和自由空气的味道,瞬间包裹了我!
我出来了?!我真的出来了?!
我重重地“摔”在了一片坚实、有些潮湿的土地上!身体传来了真实的触感!不再是地脉维度那虚无的能量流!
我贪婪地呼吸着,肺部火辣辣地疼,却带着前所未有的畅快!我抬起头,刺眼的阳光让我瞬间流泪,但我依旧拼命睁大眼睛——
蓝天!白云!远处起伏的山峦!身边是稀疏的林木和杂草丛生的土地!
这里……是馨苑公寓的外面!是真实的世界!
狂喜如同海啸般淹没了我!我几乎要仰天长啸!
但下一秒,我的狂喜就僵在了脸上。
我低头看向自己的身体。
左臂,依旧是那截粗糙冰冷的水泥雕塑,毫无变化。
右臂,皮肤下的幽绿光斑虽然黯淡,但那种冰冷的异物感依然存在,同化只是被暂停,并未解除。
而我的意识……虽然回到了身体,但与地脉、与那栋楼的连接,似乎并没有完全切断。我还能隐约“听”到那来自地底的饥饿低吼,感受到“母体”那令人战栗的注视,只是变得极其遥远和微弱,如同隔着厚厚的玻璃。
我并没有真正“净化”。我只是……逃出来了。
带着这一身的“污染”。
而且……
我猛地回头,看向我冲出来的地方。
那里没有什么能量光圈,只有馨苑公寓那栋灰扑扑的、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沉默和阴森的楼体。我正躺在公寓楼后墙外的一片荒草丛中。
出口是单向的?随机传送的?还是……
我的目光落在公寓楼的墙壁上。在我刚才冲出来的对应位置,墙壁上似乎有一片极淡的、正在迅速消散的水波状涟漪。
而更让我心头一紧的是,我感觉到,我体内那些蛰伏的根须,正在极其缓慢地、尝试性地……重新建立与大楼的连接?它们像失去信号的天线,在徒劳地搜索着源点。
这栋楼……它还在“呼唤”我?
我挣扎着爬起来,环顾四周。这里是城市的边缘?还是郊区?我完全不认识这个地方。
阿哲呢?他有没有逃出来?
我看向那个水波状涟漪消散的位置,没有任何人影。
他没能出来?还是被传送到了别处?
一种混合着庆幸、负罪感和巨大不安的情绪攫住了我。
我自由了?
还是只是从一个较小的牢笼,逃进了一个更大的、未知的世界?而我身上的“污染”,是否会像瘟疫一样,随着我扩散出去?
“母体”的那一瞥,真的会就此放过我这个制造“噪音”的微生物吗?
我站在荒草丛中,阳光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温暖。身后那栋沉默的公寓楼,像一头受伤的、却依旧活着的巨兽,它的阴影,似乎从未真正离开过我。
我的逃亡,或许……才刚刚开始。
而这个世界,是否准备好了迎接一个从活体建筑中逃出的、半人半鬼的……“东西”?
我看着自己那双异化的手臂,第一次对“自由”这个词,产生了深深的恐惧和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