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风拂过山谷，卷着草木微涩的甜香，绕过青霄仙君的青色衣袂和棱镜淡蓝色的发梢。他们落脚在一处幽静山谷的边缘，一道清澈见底的溪流正从岩壁罅隙间奔淌而出，哗啦啦地唱着歌，在布满圆润鹅卵石的河床上跳跃，最终汇入下方一汪不大的深潭。潭水碧绿，映着正午穿透林叶缝隙洒下的斑驳光点，碎金般闪烁。
棱镜蹲在潭边，纤细的手指小心翼翼地试探着触碰水面。沁凉立刻从指尖蔓延上来，她忍不住眯起眼睛，脸上漾开一点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笑意。这干净纯粹的水，与记忆中村庄里浑浊的泥水和那些泼向她、带着唾骂的水是如此不同。她专注地看着水波在指间漾开的小小涟漪，淡紫色的发尾随着她低头的动作，海浪般俏皮地翘在脑后。
青霄仙君无声地立在她身侧不远处的溪流中间。他并未踏在水面上，而是实实在在地站在及膝深的清凉溪水中，赤足踩着那些被水流打磨得光滑的石头。阳光勾勒着他清隽的侧影，青色长发如流瀑垂落腰间，几缕发丝被微风和水汽调戏着，拂过他线条清晰的下颌。潭水的波光似乎也流连在他平静的眼眸深处，他望着棱镜专注试探流水的样子，温和开口：“喜欢水？”
棱镜的手指在水中僵住了一瞬，涟漪被打破。她没有抬头，只是盯着水中自己模糊的倒影，那倒影的边缘被水波揉碎又聚合。沉默了几息，她才轻轻“嗯”了一声，声音细若蚊蚋：“…以前，水会听我的。” 她顿了顿，似乎鼓起了很大的勇气，终于抬起脸，望向水中那道青色的身影。那双大眼睛清澈得如同这潭水，此刻清晰地映着仙君的倒影，里面盛满了小心翼翼的渴望和一种不易察觉的颤抖。“仙君…您…您怎么能控制得那么好？像下雨那天…还有昨天…您让它停它就停，让它走它就走…就像…就像它自己愿意那样。”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我…我也想学会像您这样子，真正地…控制它。不要它突然发怒，也不要它…忽然就不见了。”
她想到了村子里的井水，是如何在她最惊恐的时候突然失控地爆发，冲垮了邻居的柴垛；想到了那些绝望的夜晚，手中捧着的水是如何在下一刻化作虚无的雾气，只留下掌心一片冰凉。控制与被失控反噬的恐惧，是她过去挥之不去的阴影。
青霄仙君的目光落在少女交握在身前、微微蜷紧的手指上。那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他涉水走向潭边，清澈的水流温柔地分开，在他身后留下短暂的轨迹。他在棱镜身侧的岩石上坐下，姿态随意而自然，青色衣袍铺陈在灰褐色的石面上，衣角被溅起的水花洇染出深色的痕迹。
“万物有灵，水亦如是。” 他的声音不高，如同溪水滑过石隙，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宁定，“我们所说的‘控制’，并非蛮力驱使或强行命令。” 他伸出手，修长的手指并未直接浸入水中，而是悬停在水面一寸之上，掌心微凹，仿佛在虚托着什么无形之物。棱镜屏住呼吸，瞪大了眼睛。
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就在仙君掌心下方的水面上，一小片潭水仿佛被无形的手温柔地捧起，脱离了水体的整体，向上隆起，形成一个完美圆润的、拳头大小的水球。它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悬浮在半空，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的光晕。水球内部，水流缓缓地自行旋转、流淌，如同一个拥有独立生命的小小世界。
“你看，” 仙君的语气温和得像在讲解一件最寻常不过的事，那双沉静的眼眸转向棱镜，“并非我强行要它起来。是我‘感知’到了它内在的‘灵’。”
棱镜的视线完全被那悬浮的水球攫住。她从未如此清晰地“看”到水的姿态——它内部的流动轨迹，光线穿透它时细微的折射，边缘表面那层极薄、因张力而微微颤动的“膜”。一种莫名的悸动在她心底深处悄然滋生，仿佛有什么沉睡的东西被轻柔地唤醒了。
“感知…水的灵？” 她喃喃重复，目光无法从那水球上移开。
“嗯。” 仙君轻轻颔首。他保持着托举的姿态，那水球随着他指尖极其微小的动作而轻盈地改变着形态，一时拉长如蜿蜒的小蛇，一时又压缩成扁圆的玉璧，最后化作一片薄薄的水刃悬浮着，边缘流转着锋锐的光。“水流有它的脉络，有它的意志，有它的喜悦与奔腾，也有它的沉静与包容。尝试…闭上眼。”
棱镜依言闭上眼睛，浓密的淡蓝色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视觉被屏蔽，山谷的声音瞬间放大：头顶鸟儿的鸣啭，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还有……那清晰占据了听觉主导的、永不停歇的哗啦啦水声。它欢快，充满活力，永不知疲倦地奔向远方。
“别去想如何让它动，” 仙君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响起，带着溪水般的清凉，“只去听。听它的声音，感受它流过石头时的触感…想象你就在它之中，随着它一起流动。”
棱镜努力放松紧绷的身体，尝试着将自己散乱的意念投向那喧哗的水声。起初只是模糊的噪音，渐渐地，她似乎真的“浸入”了水中。她感到水流温柔的推挤，感到溪底光滑鹅卵石从“身体”下掠过的微凉触感，感到水流在遇到大石阻挡时不甘的冲刷和迂回时俏皮的舔舐……一种奇特的、难以言喻的“情绪”模糊地传递到她心里——轻盈，自由，带着一丝奔向未知的雀跃。
就在这时，一直安静悬浮在仙君掌下的那片水刃，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叮”声，如同琉璃微震。它瞬间解体，化作无数细小的、晶莹剔透的水滴，如同被阳光穿透的星尘，簌簌落回潭中，溅起细碎的水花，仿佛下了一场微型的太阳雨。
棱镜被这细微的声音惊动，倏地睁开眼，正好看到最后几滴“星尘”融入碧波。她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手，又看看仙君，眼中充满了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
仙君收回手，指尖甚至没有沾染一滴水珠。他看着棱镜的神情，唇角弯起一丝极淡的笑意，那笑意柔和了他平日里略显清冷的气质。“感觉到了吗？”他问，“那是它自己的律动，我只是…顺应了它，为它所接纳，然后给它一个‘方向’。强迫，”他轻轻摇头，“只会激起它的怒意，或者让它远远避开你。”
棱镜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目光再次投向脚下流淌的溪水。仙君的话语在她脑中盘旋——“顺应”，“接纳”，“同在”。她犹豫了一下，慢慢蹲下身，学着仙君之前的动作，将右手小心翼翼地悬在急速流淌的溪水上方。她闭上眼睛，努力回忆刚才那种沉浸在水流中的奇异感觉，尝试着再次去捕捉那水流的“情绪”——它贴着指尖下方奔涌而过的力量和节奏。
屏息凝神，意念沉入指尖所向。水流的速度感清晰地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她小心翼翼地、几乎是屏着呼吸，尝试用全部心神去勾勒一个意念：慢一点…不要那么急…
奇迹发生了。
就在她掌心正下方，大约一尺见方的一小片水流，奔涌的速度真的……慢了下来！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挽了一下，那一片水流不再狂暴地冲刷石头，而是变得平缓、温柔，甚至微微向上拱起一个小小的、光滑的弧形水面，犹如一个小巧的、透明的拱桥，与前后依旧奔腾的水流形成了奇异的对比。拱桥下方的水流明显放缓，能看清底下每一粒沙石的纹路。
棱镜猛地睁开眼，心脏咚咚狂跳，几乎要撞出胸膛。她难以置信地盯着那片“慢下来”的水域，又猛地抬头看向仙君，眼中爆发出巨大的惊喜和难以置信的光芒，脸上第一次毫无保留地绽放出灿烂的笑容，淡蓝色的短发都似乎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喜悦而变得更有光泽。
“仙君！您看！您快看！它…它慢下来了！真的慢下来了！” 她指着那片水流，声音激动得有些发颤，带着孩子般的雀跃。
青霄仙君微微倾身，注视着那片明显流速不同的水域。他眼中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讶异。这并非简单的意念引导水流减速——那拱起的弧度，水流的迟滞感，需要的不只是感知力的敏锐，更需要对水流本身“惰性”的精确理解和极其精微的意念介入。对一个刚刚接触“灵”之感知、尤其还是一个人类少女而言，这绝非寻常。他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直接生成水或许是天赐，但这种操控…更像是灵魂深处的本能映射？
他压下心绪，目光落在棱镜因激动而染上红晕的脸颊上，那纯粹的喜悦如同阳光穿透阴云。他唇角那抹淡笑加深了些：“做得很好。” 他的肯定清晰而温和，带着真实的赞许，“你的感知…很敏锐。”
得到仙君直接的夸奖，棱镜脸上的笑容更加明亮，弯起的眼睛像落入了两枚新月。她兴致勃勃地再次尝试，小手悬在另一股水流上方。这一次，她信心大增，意念也更加集中。那片水流果然再次听话地慢了、缓了，甚至被她引导着在原地形成了一个小小的、近乎静止的涡旋，像一个透明的微型漏斗在缓缓旋转。
“哇！” 她忍不住低呼出声，兴奋地抬头看向仙君，眼中盛满了“快看我”的邀功和期待。
青霄仙君静静地注视着她，少女身上那种与生俱来的、对水元素的亲和力几乎强大到形成一种无形的“场”，让她无需太多技巧就能轻易“说服”水流配合。这与其说是技巧的练习，不如说是本能的唤醒。他眼中流露出一种复杂的情绪，温和之下，带着一丝极难察觉的、被那纯粹天赋所触动的心绪波动。
“棱镜，” 他轻声唤她，声音依旧温和，却比刚才多了一分不易察觉的郑重，“你方才告诉我，过去水会‘听’你的。那时…你做了什么？”
棱镜的动作顿住了，脸上的兴奋如同潮水般迅速褪去，留下的是苍白和一种深藏的惊悸。她缓缓收回手，指尖微微蜷缩着，低下头，淡紫色的发尾垂落在颊边，遮住了她此刻的神情。那小小的涡旋失去了意念的维系，瞬间碎裂，重新汇入奔腾的溪水中消失不见。沉默笼罩下来，只有哗啦啦的水声显得格外响亮。
仙君没有催促，只是安静地等待着。
良久，棱镜才抬起头，脸色依旧有些发白，但眼神却倔强地迎上仙君的目光，带着一丝尚未完全褪去的、被触及旧伤疤的痛楚和不愿回想的不安。“…害怕的时候，” 她的声音干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来，“很害怕很害怕的时候…” 她紧紧抿了一下唇，仿佛要把某种汹涌的情绪压回去，“或者…他们用水泼我…骂我‘妖怪’的时候…我…我就不想让水碰到我…一点也不想！”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点点，带着一种尖锐的抗拒和自我保护的本能握紧了拳头，指甲几乎嵌进柔软的掌心，“然后…那些水，不管是泼过来的，还是地上的…就…就真的不见了。” 最后几个字，轻得几乎被水声淹没。
青霄仙君的心湖深处，如同被投入了一颗细小的石子，漾开一圈无声的涟漪。原来如此。那并非掌控，而是在极端情绪下对自身天赋的、粗暴而本能的防御性爆发。极度的恐惧或抗拒，意外地引动了更高层次的力量——让水“消失”，本质上，是驱动了弥漫天地的细微水灵，强行离开了特定的聚合形态，将它们彻底“驱散”回到了原始分散的状态。这需要瞬间庞大无比的精神念力和对水灵本质近乎本能的领悟。这种“驱散”，其难度和所需的灵性力量，甚至远在精细操控水流之上。
他看着少女强忍不安的脸庞，那纤细身体里蕴藏着如此惊人的天赋，却几乎因此而被愚昧扼杀。一丝冰冷的、几乎从未出现在他眸中的寒意极快地掠过，旋即又被更深的温煦覆盖。
“…原来是这样。” 他的声音放得更缓，如同山涧最轻柔的晨雾，似乎带着某种抚平人心的力量，“那不是坏事，棱镜。那是你保护自己的力量。”
棱镜猛地抬头，惊愕地看着他。保护？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在过去的村子里，每一次水消失，换来的只有更深的恐惧、更恶毒的咒骂和更凶狠的石头。“可是…他们都说…”
“无需在意他们说什么。” 仙君打断了她，语气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宁静力量，如同磐石般稳固，“你的天赋，是天地所赐，是你生命的一部分。”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投向远方奔腾的溪水和深潭，那里水光潋滟，“水，至柔，却也能至刚。它可以润泽万物，也能涤荡污秽；可以温柔如丝，也能汹涌澎湃。它从不曾真正‘消失’，只是换了一种形态存在。” 他抬起手，五指对着潭面虚虚一拢。
奇异的一幕出现了。
深潭边缘，靠近岩石的浅水区域，一片水花无声无息地凭空跃起！不是被力量掀起，而是仿佛那片水面之下有一个看不见的泉眼正在苏醒，清澈的水流就这样违背重力地向上涌出，越涌越高，在半空中凝聚、拉升，最终形成了一把完全由流动的、纯净水体构成的短剑！水剑长约两尺，通体晶莹剔透，剑身内部水流如活物般急速旋转涌动，在阳光下折射出冷冽的光华，发出低沉的、气流高速旋转般的嗡鸣。一股无形的锐气骤然弥漫开来，剑尖所指之处，空气似乎都微微扭曲。
棱镜屏住了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把悬浮在仙君掌心上方、缓缓旋转的剔透水剑。它美丽得惊人，却又散发着令人心悸的锋锐气息。
“这是它的刚。” 仙君的声音平静无波，他手腕极轻微地一抖。
那把水剑无声地向前疾射，快如闪电！没有破空声，只有一道凝练的、近乎透明的流光轨迹。目标并非任何实物，而是溪流上方一片被风吹落的、正在盘旋飘落的枯叶。
流光一闪而逝。
那片枯叶从中轴线位置，极其平滑地被切成了完全对称的两半，断口处光滑如镜，甚至没有一丝毛糙。两半叶子被水流带起的细微气流吹动着，打着旋儿，轻飘飘地落向水面。
几乎在水剑刺穿枯叶的同一瞬间，仙君那虚拢的五指优雅地、如同拂过琴弦般轻轻一拨。那去势凌厉无匹的水剑，在半空中骤然停滞！紧接着，构成剑身的、那高速奔涌旋转的水流如同听到了至高无上的敕令，瞬间改变了形态，失去了所有棱角与锋芒。它如同一捧被无形之手温柔托住的液态珍珠蓦然散开，化作无数颗圆润饱满、大小均匀的晶莹水珠！
这些水珠并未落下，而是如同拥有了生命，在仙君翻过的掌心上方轻盈地悬浮、滚动、碰撞，像一群调皮嬉戏的精灵，折射出七彩迷离的光晕。仙君指尖微动，几颗水珠如同得到了召唤，悠悠然悬浮到棱镜面前，在她好奇的目光下，其中一颗水珠轻轻触碰了一下她的鼻尖，留下一点沁凉的湿意。
“这是它的柔。” 仙君看着那颗调皮的水珠在棱镜鼻尖碰碎又落下，声音里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温和笑意。
刚柔的界限在他手中消弭于无形，一切都是如此随心所欲，浑然天成。棱镜看得眼睛都忘了眨，心中的震撼无以复加。操控水流已让她惊喜，而此刻仙君所展示的，是真正意义上的“创造”形态与赋予意志！那把水剑的锋锐，那群水珠的灵动，都带着仙君独特的、浩瀚如深海又温和如春水的意志烙印。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一颗悬浮在面前的、极其微小却异常活泼的水珠。那水珠感受到她的触碰，不但没有避开，反而主动在她指腹上滚了滚，留下丝丝缕缕沁人心脾的凉意，仿佛在回应着她。
“想试试吗？” 仙君看着她专注的神情，声音柔和地响起，“并非驱散，也非简单地让它慢下来。试着…把你的心意，融入水中。” 他目光落在她沾了一点水珠的指尖上，“让它回应你。”
棱镜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山谷中所有的清凉气息都吸入肺腑。她学着仙君的样子，缓缓伸出右手，掌心朝上，五指微微张开，悬停在那些悬浮的水珠下方。她闭上眼，努力摒弃脑海中残余的恐惧和兴奋的杂音，将全部心神凝聚在那一点微凉的触感上。
这一次，她清晰地感到了不同。
之前，她是在“感知”外部的水灵。而此刻，随着意念的专注，她感到自己体内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被悄然点亮了。一种奇异的、温和的“力量”正从骨髓深处、从四肢百骸中丝丝缕缕地渗出来，沿着血脉悄然流淌，最终凝聚在她摊开的掌心之中。那并非实体，更像是一种无形的、带着她自身意志和体温的“心意流”。
她尝试着，将这缕源自自身的心意流，小心翼翼地“渡”向掌心上方那片虚无的空气。没有目标，没有形态，她只是单纯地“想”：要有水。
起先什么也没有发生。空气依旧是空气。
但棱镜没有放弃，她全部的心神都沉浸在那种“呼唤”与“凝聚”的感觉里。她掌心的温度似乎微微升高了一点点，周围空气的湿度仿佛也悄然增加了。过了几息，极其微弱的、几乎看不见的白色水汽开始在她掌心上方不足一寸的空气中浮现、汇聚、纠缠……
青霄仙君一直平静无波的眼底，骤然掠过一丝无法掩饰的震动！那并非雾气，而是最原始、最细微的游离水灵，正在被一股强大的意志力吸引、聚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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