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的微光艰难刺透厚重的铅灰色云层,吝啬地洒在焦黑的残垣断壁间。风呜咽着,卷起地上混着暗红与灰烬的尘土,打着旋儿,空气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硝烟与一种更沉闷、更令人窒息的气息——那是死亡缓慢腐烂的味道。
青霄仙君脚步无声,青色的长袍下摆在污浊的地面上却纤尘不染。他身旁的棱镜紧咬着下唇,淡蓝短发末端那些本该如海浪般轻盈弯曲的弧度,被厚重的灰黑污渍压得沉重而凌乱。那双昨夜在客栈温水中洗濯过、恢复了些许光彩的淡紫色眼眸,此刻又蒙上了一层惊惧的薄雾。她下意识地想揪住身边那抹令人心安的青色衣袂,指尖伸到一半,却又怯怯地蜷缩了回来。
“别怕,”仙君的声音低沉温和,像初春悄然渗入冻土的暖流,“看着路就好。”
棱镜轻轻点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空气,一丝微不可察的清凉水汽在她指腹间悄悄缭绕、凝结,又悄然散去。这是她刚获得的认知里“灵”的微小流动,带着一种新生的、小心翼翼的试探。
转过一片几乎被夷为平地的土墙,景象骤然撕裂了清晨的寂静——几个小小的身影蜷缩在坍塌的土灶旁,如同被飓风粗暴扫落的雏鸟。他们衣衫褴褛,满面尘灰,嘴唇干裂得翻起白皮,胸膛的起伏微弱得几乎停滞。其中一个稍大点的男孩,一只手臂无力地耷拉着,呈现不自然的弯曲。
棱镜的呼吸猛地一窒,脚步不由自主地向前踉跄了一步。那一刻,她仿佛看到了昨日废墟中濒死的自己。一种源自本能的悸动推动着她,甚至压过了她面对陌生人的深深恐惧。她几乎是小跑着冲到那群孩子身边,跪倒在冰冷刺骨、遍布碎石的地上。
“水……”她喃喃着,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几乎是意识先于思考,她摊开的双手微微颤抖着向上虚托。这一次,不再是昨夜无意识的惶恐逸散,而是带着一丝微弱却坚定的意念。她努力回忆着仙君清晨所讲述的“感知”——空气中那些无处不在的、细微活泼的“灵”。指尖传来极其微弱的凉意回应,极其稀薄,如同晨雾般难以捕捉。
仙君静静立在一旁,没有出声,只是目光温和地落在棱镜那因极度专注而微微蹙起的眉心和颤抖的指尖上。他清晰地感知到,周遭空气里那些肉眼难辨的、活泼跃动的淡蓝色“水滴之灵”,正受到一种微弱却真切的吸引,极其缓慢地向着少女指尖汇聚。这过程如此艰难笨拙,却又透着一股令人心颤的执拗。
一滴,又一滴……细小如珠的水滴艰难地在她指尖凝聚、滚落,坠入孩子们干裂如同龟裂大地的唇缝间。
时间在死寂中艰难爬行。终于,那个手臂受伤的男孩眼睫剧烈地颤动了几下,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微弱、如同破旧风箱漏气般的呻吟,艰难地掀开了沉重的眼帘。
然而,那双刚刚恢复一丝清明的眼睛,在聚焦于棱镜沾满污渍却难掩奇特的淡蓝短发和那双焦急的淡紫色眼眸时,瞳孔骤然收缩!
“怪……怪物!”一声嘶哑惊恐的尖叫猛地撕裂了沉闷的空气,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男孩如同被滚烫的开水灼伤,用那只完好的手臂拼命向后蜷缩蹬踢,带起一片呛人的尘埃,“就是她这样的怪物!爹娘说了……战争……都是她们招来的!滚开!”他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小兽,嘶吼中充满了原始的恐惧和即将被吞噬的绝望!
另外两个被水滴唤醒的孩子也惊恐地睁大了眼睛,小小的身体筛糠般抖成一团,死死蜷缩在一起,看向棱镜的目光充满了不加掩饰的憎恨与恐惧,仿佛她是从地狱爬出的恶鬼。
棱镜浑身剧烈一颤,仿佛被那尖锐的“怪物”二字狠狠捅了一刀。她凝聚水珠的手指霎时僵住,指尖冰凉一片,刚刚辛苦牵引汇聚的微弱水汽顷刻溃散。巨大的委屈和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她,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烙铁死死堵住,发不出半点声音。她几乎是本能地猛地向后一缩,双手紧紧抱住了自己的头,身体蜷成一团,仿佛这样就能抵御那无形的、名为“异类”的利箭。泪水再也无法抑制,汹涌地冲出眼眶,在她满是污迹的脸上冲出两道狼狈的痕迹——她不是带来战争的怪物,她只想救他们啊!为什么……为什么连一点点活下去的机会,都要被贴上怪物的标签?
扭曲的认知如同无形的瘟疫,瞬间弥漫开来。周围侥幸残存的几扇破败窗户后,几双麻木而疲惫的眼睛被惊动,警惕地望了过来。有人低声咒骂着,弯腰在地上摸索,捡起了尖锐的碎石,带着一种被威胁的恐惧和被煽动起的愤怒。
“别碰那些怪物孩子!”一个嘶哑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恶意响起。
就在那片带着敌意的低语和弯腰拾起石块的窸窣声即将汇聚成实质的伤害前,一片温润的青色,如同巨大的、无声展开的羽翼,悄然挡在了棱镜与那恶意之间。
青霄仙君并未抬高音量,那清泉般的声音却奇异地穿透了现场的紧绷与敌意,清晰地流淌在每一个角落:“各位乡亲,请稍安。”
他没有立刻去斥责那些拾起石块的手,也没有急于解释棱镜的行为。他只是微微俯下身,目光平和地迎向那几个刚刚还在喊棱镜“怪物”的孩子。那目光里没有丝毫居高临下的怜悯或责备,只有一种深潭般的沉静,奇异地抚平了男孩们眼中极致的惊恐。孩子们身体依旧紧绷,但那种歇斯底里的颤抖奇异地缓和了下来。
最为奇异的景象发生了:一丝微弱的、淡得几乎无法察觉的青色流光,如同最温柔的风,拂过仙君垂落肩头的几缕发丝,让它们在无风的空气中极其舒缓地飘动了一下。这景象带着一种超越凡尘的静谧之美,瞬间攫住了三个孩子全部的心神。他们呆呆地看着,连哭泣和恐惧都忘记了,仿佛被吸入了一个安宁的梦境。
仙君缓缓地在孩子们面前蹲了下来,视线与他们齐平。他从袖中取出一方素净的青色丝帕,动作轻柔得如同拂去花瓣上的晨露,一点一点,仔细地擦拭着那个手臂受伤男孩脸上混着泪水和泥污的痕迹。当那男孩因疼痛而瑟缩时,仙君温暖的手指极其短暂地、几乎难以察觉地拂过他那畸形肿胀的手肘部位。
男孩猛地一震,小小的脸上瞬间布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他下意识地活动了一下手臂,那股折磨了他不知多久、几乎让他昏厥的剧痛,竟然烟消云散!手臂恢复了柔软灵活的姿态。他茫然地抬着自己的胳膊,眼睛瞪得溜圆,看看仙君,又看看自己复原的手臂,小小的脑袋显然无法理解这神迹般的变化到底是如何发生的。
“我……我的手……”男孩的声音细若蚊呐,充满了梦幻般的震惊。
仙君唇角浮现一丝极其浅淡的笑意,如同朝霞初绽时的第一缕微光。他没有回答关于手臂的疑问,目光转向棱镜,示意她过来一些。棱镜还沉浸在巨大的委屈和自我保护的本能蜷缩中,身体微微发抖,迟疑着不敢上前。
“棱镜,”仙君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安定力量,“伸出手来。”
棱镜咬着毫无血色的下唇,犹豫了片刻,终于慢慢地、极其缓慢地,将自己冰凉微颤的手伸到了仙君摊开的掌心上空。仙君并未直接接触她,只是对着她的手心轻轻吹了口气。
下一刻,奇迹发生了。
棱镜的掌心里,一小团清澈透明的水滴悄然浮现。紧接着,这团水滴仿佛被赋予了生命般,轻盈地拉伸、变幻:它先是化作一枚小小的、闪烁虹光的叶片,叶脉清晰可见;旋即又舒展成一只振翅欲飞的透明蝴蝶,翅膀边缘微微颤动;最后,定格成一个眉眼弯弯、憨态可掬的透明水娃娃,在棱镜的掌心滴溜溜地转着圈儿跳舞。
孩子们的眼睛瞬间被点亮了!那是一种纯粹到极致的、属于孩童的好奇光芒,足以穿透任何恐惧和偏见的阴霾。他们不由自主地向前凑近了一步,两双小手下意识地往前伸着,似乎想触碰那个神奇的水娃娃,却又怕惊扰了它。
“哇……”最小的女孩忍不住发出一声毫无遮掩的惊叹,小小的嘴巴张成了可爱的圆形。
仙君的目光扫过孩子们重新焕发生机的脸庞,又掠过棱镜眼中因这奇妙景象而重新燃起的微弱光芒。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流淌在每个人心头,如同山涧清泉冲刷着蒙尘的卵石:
“看见了吗?水就在这里,空气里、泥土里……无处不在。棱镜的本事,就像……”他微微一顿,指尖轻轻拂过旁边断壁上顽强探出的一簇嫩绿小草,“就像小草天生能看见阳光,知道怎么把自己染绿一样。她只是天生能看到那些我们常人看不见的、水的‘灵’。”
他拿起一片边缘微微残缺的树叶,指着上面清晰交织的脉络:“你们看这叶脉,就像水的‘灵’游走的路径。她能看到它们,试着与它们说话,请它们帮忙聚成水滴,去救口渴的人。这和鸟儿天生会飞,鱼儿天生会游水,有什么不同吗?”他顿了顿,目光深邃而包容,如同容纳万物的天空,“你们爹娘说她是怪物,也许是因为他们不明白这些‘灵’的存在,就像不明白为什么春天叶子会绿,秋天果子会甜一样。不明白,就害怕。害怕了,有时就会把不一样的东西当作敌人。”
仙君的声音如同春日的暖风,带着包容万物的力量:“棱镜姑娘凝聚水滴,只是想熄灭你们的焦渴,就像你们用手掬起溪水那样自然。她的力量,如同你们跌倒时膝盖渗出的血珠,是生命本身的一部分,并非灾祸的缘由。”
孩子们的目光不断在仙君平和的脸庞、他那神秘飘动的青色发丝、棱镜掌心那个活泼跳舞的水娃娃之间来回穿梭。先前那种尖锐的、被灌输的恐惧,如同烈日下的薄冰,正在无声无息地消融、瓦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懵懂而震撼的理解,以及一种对未知奥秘的本能好奇。
那个手臂刚刚被仙君奇迹般“抚平”的男孩,最先低下了头。他看着自己完好如初、甚至感觉比受伤前更加灵活的手臂,小脸上满是羞愧的红晕。他猛地抬起头,看向棱镜,那双先前充满憎恨的眼睛里,此刻盈满了不安与真诚的歉意。
“对……对不起……”他的声音带着哭腔,手指紧紧攥着衣角,“我……我刚才不该那样喊你……你给我的水,是甜的……”他哽咽了一下,鼓起更大的勇气,“你……你能再让它变个样子吗?”他怯生生地指了指棱镜掌心还在跳舞的水娃娃,眼中充满了纯粹的渴盼,“像小鸟那样飞一下?”
另外两个孩子也被这声“对不起”所感染,七嘴八舌地小声附和起来:
“对不起,姐姐……”
“我们……我们错了……”
“姐姐,你是神仙吗?”
“姐姐能让水变小花吗?我想看……”
棱镜愣住了,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三个前一刻还恨不得逃离她、此刻却充满好奇和羞愧的小脸。掌心的水娃娃随着她心绪的剧烈波动而微微荡漾。她眼中汹涌的泪水尚未干涸,却已有一种全新的、滚烫的东西在胸腔里翻涌——那是一种混杂着惊愕、难以置信、以及巨大委屈终于被理解的酸楚洪流。她用力吸了吸鼻子,想要把泪水憋回去,喉咙却堵得厉害。嘴角却不受控制地、极其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那是一个生涩无比、却如同破云而出的初阳般艰难的微小笑容。
她没有说话,只是将那只托着水娃娃的手,小心翼翼地朝孩子们的方向又伸近了些许。心念再次凝聚,水娃娃轻盈地散开,又重新凝聚,这一次,变成了一朵颤巍巍盛开的、玲珑剔透的五瓣水花,每一片花瓣都折射着晨曦微光,在布满硝烟与绝望的废墟之上,散发着纯净而易碎的光芒。
“呀!真好看!”小女孩拍着手,破涕为笑。
“阿牛家的那个丫头,”先前那个扔石头的老伯,浑浊的眼睛紧紧盯着棱镜掌心的水花,又看看仙君那一身不染尘埃的青衫,嘴唇哆嗦着,低声对旁边的人说,“好像……好像也会让风里的沙子跳舞……她娘把她藏在菜窖里,也是怕……”
“……村东头老李家的媳妇,”另一个妇人小声接话,声音带着一丝如梦初醒的茫然,“当年生了个小娃,手指头会冒小火星……后来……后来硬是给……”她的话没说完,化作一声沉重而模糊的叹息,消散在带着血腥气的风里。
那手臂痊愈的男孩眼睛亮得惊人,他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极其要紧的大事,猛地跳了起来,完全忘记了之前的伤痛和恐惧。他一把拉起旁边还在看水花的小女孩,声音因为激动而尖利起来:
“快!快去找小石头!还有二丫!跟他们说!村口来了个顶好看顶好看的神仙姐姐和老神仙!神仙姐姐能让水变花儿!老神仙挥手就能治好伤!他们不是怪物!一点儿也不可怕!让他们快出来看!跑快点!”
话音未落,他已拖着还有些懵懂的小女孩,像两只终于挣脱了樊笼的小鹿,跌跌撞撞却又无比迅捷地朝着废墟深处残存的、相对完好的几间低矮窝棚奔去,小小的身影扬起一路烟尘。那尖利的呼喊声在荒凉的断壁残垣间回荡着,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想要打破某种沉重壁垒的急切:
“小石头——!二丫——!快出来看神仙啊——!有水花——!”
棱镜怔怔地看着两个孩子消失在土墙后的背影,听着那充满活力的呼喊声越来越远。掌心的水花依旧在倔强地绽放,折射着越来越明亮的晨光。她转过头,望向身边的仙君。
青霄仙君微微垂眸,看着她脸上未干的泪痕和眼中那份巨大的、不知所措的震动与茫然。他从袖中取出另一方洁净的丝帕,动作依旧轻柔地拂过棱镜的脸颊,拭去那些混合着污迹、泪水与硝烟的痕迹。他的手指隔着丝帕传来的温度,如同春日里穿透寒冰的第一缕阳光。
棱镜微微仰着脸,感受着那温和的擦拭。她喉咙里堵着的千言万语,最终只凝结成一个低低的、带着浓重鼻音和无限困惑的问题,如同迷惘的幼崽寻求倚靠:
“仙君……怪物……也可以这样用吗?”
仙君擦拭的手指微微一顿。他抬起眼,目光越过棱镜的头顶,投向废墟尽头那片被硝烟熏黑却依旧奋力透出湛蓝的天空。青色的发丝在无形的气流中轻柔地拂动,仿佛在回应着天地间某种亘古的韵律。他收回目光,重新落在棱镜那澄澈的、映着水花光芒的淡紫色眼眸深处。
“‘怪物’这个词,”他的声音很轻,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棱镜心头漾开一圈圈涟漪,“有时只是人心隔着恐惧织就的迷雾,看不清真相时随手抛出的石头。”
他顿了顿,看着远处废墟中探头探脑出现的几张新的、带着惊疑和好奇的小脸,感受着这片死地上悄然萌动的一丝微弱气流。那气流中混杂着孩童奔跑扬起的尘土气息、幸存者低低的议论、以及一种极其微小却真实存在的……松动迹象。
“你看,”仙君的声音里融进了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温度,如同晨光照暖了冰冷的山岩,“‘怪物’的石头,也能敲开挡路的冰层。”他指了指那些躲在断墙后、小心翼翼探出脑袋的孩子们。
棱镜的目光追随着他的指尖,看到了那片墙垣后怯生生探出的几双眼睛。那眼睛里不再仅仅是恐惧,更多的是探寻的光芒,如同阴云缝隙间泄漏的微光。她低头,再次凝视掌心光华流转、倔强绽放的水之花。
喉咙里那股窒息的阻塞感,似乎悄然松动了一丝缝隙。
同人图环节:
★来自73老师所作<脑袋里设想的一些场面>★
这个其实是在伍梦老师没来这个平台发小说之前画的!我一直在想象青霄和棱镜……他们两个真的好可爱哦,简直要被温馨给融化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