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星犹衔在檐牙,像谁遗落的碎银,被风轻轻吹得颤颤。西跨院最早醒来的,却是一盏羊角灯,灯壁薄如蝉翼,晕开一圈暖橙,把夜雨残痕照得发亮。邵素芯披一件藕荷色短褂,赤足下榻,先支开窗屉。窗外,夜雨洗过的天色像一匹刚出水的靛绸,带着潮凉,她深吸一口,只觉连肺腑里的梦痕都被漱得干净。
回身,素帐半掩,顾廷煜合目而卧。她俯身探脉,指尖先触到腕骨微凸,再往下,却搏出一股稳而悠长的跳动——咚、咚、咚——像远山寺钟,一声一声把旧日病苦敲碎。她几乎不敢相信,又细细搭了半晌,才悄悄吁出一口气,唇角先于心尖翘起来。
“大郎——”她声音压得极低,怕惊了梁上栖燕,“今日再去旧雨轩,可好?给你娘上柱香,告诉她你昨夜没咳,还多吃半碗碧粳粥。”
顾廷煜睁眼。灯火映进瞳仁,像墨玉投入山泉,洗得澄澈,竟透出少年人才有的熠熠。他未语先笑,笑纹从眼角一直拖到枕畔,“嗯,都听你的。”
帐帘一动,一只软白的小团子“咕噜”滚进来。娴姐儿顶着一头蓬毛,眼皮尚黏,却已在捕捉关键词:“旧雨轩——我也要去!给祖母磕头,求她保佑爹爹长命百岁,陪娴姐儿放风筝、捉蝴蝶、吃桂花糖!”
童音软糯,却字字坠地有声。邵素芯心口一酸,像被热糖烫了,忙把女儿抱个满怀,用额头顶她鼻尖,“好,咱们一家三口,一个也不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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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雨轩外·晨雾未散
雨洗过的石阶,苔痕浓得发墨。门轴“吱呀”一声,像老人咳嗽,又像岁月伸腰。潮湿檀香味扑面而来,混着一点旧书蠹味,竟调和成一剂温温的安神香。
邵素芯先跨进门槛,把带来的素帕在蒲团上拂了拂,才回身接过三枝细香。香头微红,如三粒将醒未醒的晨星。她递到顾廷煜手里,自己牵着娴姐儿退后半步——一步之遥,是生与死的河,也是她与婆婆隔世的对望。
顾廷煜合掌低首,素袍宽袖垂落,像一截雪瀑。
“娘,第七日了,孩儿……很好。”
他在心里默念,声音轻得像雪落竹梢,却又重得能砸出坑。
识海深处,一道淡金界面悄然一闪:
【连续签到第七日——听雨轩(旧主秦衍云)】
【获得奖励:无名内功·下卷(圆满,百毒不侵,逆转残脉)】
金字碎成涓涓热流,自百会灌入,一路冲刷四肢百骸。所过之处,旧日沉疴如薄冰投汤,“嗤嗤”化散。他只觉胸口猛地一轻,像有人抽走多年铅块,又像给五脏换进崭新琉璃,连呼吸都带上了晨露的甘甜。
一旁,娴姐儿跪在软垫上,两只小手合得严丝合缝,叩头如小鸡啄米,咚咚咚,三下,又三下。
“祖母~您在那边要吃饱饱,也要想娴姐儿。爹爹若偷懒不喝药,您就托梦打他手心,可别打重,爹爹会哭,娴姐儿会心疼。”
说完,她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得皱巴巴的“全家福”——宣纸被蜡笔涂得姹紫嫣红,三个人手牵手,头顶太阳笑成一张大饼。她踮脚,把画倚在香炉旁的小铜狮怀里,又郑重再鞠一躬,动作认真得像在交付一国玉玺。
邵素芯垂眸,泪意涌到睫毛根,又被她生生逼回。她俯身,广袖铺地,心里默念:
“娘,您再瞧瞧,他如今会吃、会笑、会抱孩子。求您再拉他一把,让好日子长一些,再长一些——长到娴姐儿出阁,长到我也白发,长到您那儿开满桂花,一路香到这边。”
香烟袅袅,盘旋上升,像有人隔着岁月,轻轻应了一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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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房路上
雾已散,日色爬上女墙,砖缝里的草芽抖着水珠,像无数面小镜子,把光反到三人身上。
顾廷煜左手抱娴姐儿,右手牵邵素芯。掌心干燥温暖,再无往日那种触之惊心的冰凉。小姑娘趴在他肩头,数一路桂花:
“一朵、两朵……祖母一定听见啦,爹爹今天比昨天更厉害!”
邵素芯侧目。朝阳在他下颌勾出淡淡金边,唇色樱粉,睫羽投下一排碎影,像蝶翅轻颤。那眼底盛着一泓秋水,映出天光云影,也映出她自己的小小倒影——
那是真正活过来的光,不是回光返照,是春回大地。
她悄悄收紧指尖,与他十指相扣,掌心贴掌心,脉搏对脉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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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跨院·夜
更鼓三声,灯花“啪”地爆了个喜。
娴姐儿早已睡熟,怀里还搂着白日带回的小铜狮。邵素芯披衣下床,见顾廷煜独坐案前,借月光翻一本旧书。听得她来,他抬眼笑,拍拍身侧。
“怎么不睡?”
“想再读一页。”他把书递给她,扉页上是他新题的小字——
“雨后桂香录,赠吾妻素芯:
‘行过幽谷,终见桂华。
余生岁岁,当与君同簪。’”
邵素指尖发烫,抬眼却见他掌心向上,一枚小小桂花躺在纹路里,金黄如星。
“今日回院时,娴姐儿数剩的最后一朵,”他说,“我偷偷藏了,想送你。”
她伸手,却不取花,而是覆上他腕脉——咚、咚、咚——比晨间更稳、更慢,像要把余生都敲进她掌纹。
窗外,新月如钩,钩住一院桂香。
远处,听雨轩的灯火早已熄灭,却又仿佛仍亮着——亮成一盏不夜的羊角灯,照着他,照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