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光像一条被谁打翻的胭脂河,从西边天际一路淌到顾府的瓦檐,又顺着月洞门流进来,把半截青砖染成蜜糖色。
顾廷灿抱着娴姐儿一脚踩进这片暖光,金蝶步摇被风逗得上下翻飞,叮叮当当,像一串急不可待的小铙钹。她人未到,声已先渡——
“大嫂——大喜事!我方才远远瞧着,差点以为咱家来了哪位谪仙,再一细看,竟是大哥!天爷,那腰身、那眼神,活脱脱是天上神君。”
娴姐儿在她怀里扭成一根麻花,小脑袋上的双丫髻蹭得顾廷灿下巴发痒。她高高举起半幅绣帕,帕角绣的一只靛蓝凤蝶被夕照一映,翅上金线亮得晃眼。“娘——七姑姑说我绣的蝴蝶能飞啦!它再飞高一点,就能咬到晚霞!”
邵素芯正端着一只鎏金铜盆从廊下迎出,盆里清水漾着碎金。她先拿帕子给姑侄二人掸衣角——左肩、右襟、袖口、裙摆,一处不落,动作轻得像在拂一片薄瓷。直到尘土都落了地,才笑着逗她:“什么大变样?你大哥不过今早多喝了半碗桂花粥,你就咋咋呼呼,小心吵得屋檐下的燕子都搬家。”
“才不是粥!”顾廷灿把娴姐儿放下,牵住大嫂的手往内室走。指尖滚烫,像握了两块新出窑的炭。她压低了嗓子,却压不住那丛雀跃的小火苗,“我瞧得真真儿的——下颌圆了三分,肩背阔了两指,眼里像盛了一整条银河,走路时衣摆带风,靴底生云。哪里还像从前那个风一吹就咳嗽三声的纸扎人?活脱脱是——”
她故意吊胃口,拖到桂花香都急了,才脆生生吐出后半句,“月宫里的神仙下凡!”
帘子“哗啦”一声被掀开。
顾廷煜从里间踱步而出,一身月白直裰,袖口用银线勾出浅云纹,灯火一映,竟像把秋夜银河披在了身上。往日清瘦的双颊添了淡淡血色,唇色粉而润泽,眉峰似远山含翠,眸光却似雪后初霁,澄澈得能照见人心。整个人像被晨露洗过的青竹,挺拔又温润,连影子都带着书卷清气。
顾廷灿看得一呆,手里团扇“啪”地掉在地上,滚了两圈,扇骨上的海棠花被灯影拉得老长。她脱口而出:“哥,你这是吃了什么仙丹?也给我来一颗,好让三哥明年开春好去考状元!”
顾廷煜笑而不答,只弯腰抱起娴姐儿。小姑娘立刻献宝似的把绣帕举到他鼻尖,蝶翅几乎扫到他睫毛。“爹爹,你瞧,它会不会飞?”
“嗯,会飞。”他认真点头,指尖似是无意地轻轻一弹。一缕极细极细的风掠过,像春夜第一声虫鸣,轻得连帘角都没动,可那绣帕却真地微微扬起,蝶翅颤颤,仿佛下一瞬就要挣脱布面,冲入霞光。娴姐儿惊喜地“哇”了一声,小手掌拍得噼啪响。邵素芯与顾廷灿只当是晚风顽皮,哪曾察觉袖底玄机?
晚膳便摆在抱厦。
乌木八仙桌上铺着一张杏色挑线桌帘,四角垂流苏,灯影一照,流苏便像四条小小的金河。顾廷煜破天荒添了第二碗饭,又夹了两块清蒸鲈鱼肉,细嚼慢咽,姿态优雅,却吃得干干净净,连一粒葱花都没剩。顾廷灿看得眼睛发亮,不住给邵素芯使眼色——左眼眨一下:你瞧!右眼眨一下:这可是从前想都不敢想的事!邵素芯低头盛汤,嘴角却高高翘起,灯火映得她眼尾发红,像两瓣被春雪冻住的桃花,欢喜到极致,又怕惊了好运,只能小心翼翼地把笑纹藏在汤勺里。
饭毕,顾廷灿抱着吃饱犯困的娴姐儿,凑到邵素芯耳边悄声说:“我明儿再去祠堂上柱香,谢谢祖宗保佑,也谢谢……姨母。”她声音轻得像一片雪落进热茶,却郑重得像在立誓。邵素芯一怔,随即用力点头,指尖在桌下悄悄攥住衣角,攥得指节发白。
夜风送客,月影西移。
顾廷煜立于廊下,看顾廷灿抱着孩子远去。小姑娘趴在她肩头,绣帕被风吹得一下一下拍在她背上,像只不肯安分的蓝蝶。他袖中指尖微动,那一缕暗劲尚未散尽,正沿着经络缓缓回流,像一条温驯的小龙,伏进丹田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