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西跨院】
檐角一排绛纱灯次第亮起,灯罩上织着暗金的流云纹,被风一吹,像晚霞碎成了片,一片片黏在桂树上。树影斜斜地拖过青石板,长得能绕院子三圈。邵素芯牵着娴姐儿,踩着那些影子回来,鞋底踏过,像把一日光阴都折进褶皱里。
小姑娘怀里抱着一只錾银小熏笼,笼里闷着半丸桂花香,她却只顾高举手里的雪浪绢,一蹦一跳,绢角上的“桂花蝶”便跟着颤翅膀——针脚歪得像被风咬过,可那翅上缀了七色碎线,灯一照,竟真显出粼粼的彩晕。
“娘,我绣的第一只蝴蝶!”
她声音脆生生的,撞在粉墙上,又弹回来,惊起檐底两只暮栖的燕子。
顾廷煜正倚在廊下等。一袭月白中衣,外头只披了件墨绫罩袍,袍角绣着极浅的折枝梅,不细看几乎要融进夜色里。他俯身,把娴姐儿抱到臂弯,指尖掠过那团乱线,像拨开一泓秋水,眼底映出小小的、歪歪扭扭的蝶。
“蝶翼会飞。”他郑重其事,像在评点千里江山图。
小姑娘“咯咯”笑出一口奶牙,乳母赶来,连哄带骗抱去浴房。水声“哗啦啦”响起,像把一天的喧闹都冲走了。
屋里只余夫妻二人。
铜镜前的邵素芯抬手拔簪,乌发“泼”地一声泻满肩。灯花“哔剥”一爆,她回头——
顾廷煜刚沐过发,鬓角还沾着水汽,几缕碎发贴在颈侧,像墨笔拖出的飞白。中衣领口半敞,锁骨下陷处盛着一汪晃动的灯影,肤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却又自骨缝里泛出一层温润的玉光,仿佛有人在他胸腔里点了一盏长明灯,把那光一寸寸透出来。眉骨棱朗,却因沾了水汽而柔和;唇色淡,却衔着一点温温的笑。整个人像一柄收入鞘中的剑,锋芒暗敛,却仍有清寒扑面。
邵素芯心口无端一坠,像被细线牵了一下,耳尖“腾”地烧起来。
“……怎么又俊了。”她声音压得极低,却还是被捉住。
顾廷煜抬眼,眸里漾着灯火,像湖面碎金。
“嗯?”
尾音微微上扬,带着刚沐浴后的潮湿鼻音,擦过她耳畔。
“没、没什么。”
邵素芯转身去铺被,动作急,被角甩出一道弧线,像要把自己也藏进去。自然没看见,丈夫负在身后的右手,正无声地收拢最后一式“折梅手”。指尖一弹,一缕柔风掠过,灯芯轻轻晃了晃,连烛花都未落,只把两人的影子吹得叠在一处,又倏地分开。
他垂目藏锋,唇角却扬——
武功进一寸,容貌回一分;他愿以此换她展眉,换一夜好眠。
罗帐落下,是邵素芯亲手绣的“桂轮东海”图,银线绞的月轮被灯一映,竟像真月沉在帐顶。她窝进他怀里,后背贴着他胸口,能感到那处肌肤比常人凉了一分,却在缓缓升温,像雪里埋了一枚春种,正悄悄发芽。暖意顺着脊背爬上来,一路爬到眼皮,连梦里都带了几分甜。
顾廷煜却睁着眼。
左臂给她当枕,右臂环过她,掌心贴在她心口——那里跳得急,像揣了一只幼雀。他屏息,一缕真气自丹田起,沿臂脉蜿蜒,至掌心,再化作涓涓细流,渗进她胸腔,替她驱散整日劳神的倦怠。真气走过处,她眉间微微一松,唇角翘出小小的窝。
他不敢动,怕惊了她的梦。
帐外月色浮动,像一池被风揉皱的水。折梅手的招式却在暗里一一闪过——
招式可折梅,亦可护人。
他低首,在她发顶落一吻。
那发间藏着桂花香,也藏着皂角与药香,是她与他交叠的气息。
声音轻到只有自己听见:
“再等等,等我更强一点,就把所有锋芒都用来护你们。”
窗外,秋虫唧唧,桂影婆娑。
一片落花被风卷到窗棂上,轻轻“嗒”一声,像谁应了一声“好”。
夜更深,灯更柔,月色与桂香一同漫进榻前,把人间小小一隅,温柔地裹成了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