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阳像一床晒透的旧锦被,软软地覆在檐廊的每一片瓦、每一道栏上。桂影被风揉碎,斑驳地洒在青砖,像谁不小心撒了一把碎金屑。娴姐儿趴在榻沿,藕节似的小胳膊探出半截,指尖绕着顾廷煜腰间那枚羊脂玉佩的穗子。穗子本是素白,却被她揉得微微起毛,带着孩童掌心潮润的奶香。她声音软得像才化开的桂花蜜:“爹爹,我想学绣蝴蝶,可娘说我还小,拿不稳针——你帮我求求她嘛。”
最后一个字拖得极长,像小猫伸懒腰时卷出的尾音。
顾廷煜低笑,胸腔里那口久藏的凉气被笑意烫得发暖。他抬手,先替她把额前碎发别到耳后——那发丝细得几乎透明,在日光下泛着浅浅金褐,像邵素芯旧时绣线匣里最矜贵的“檀晕”色。他指腹在她发顶旋了旋,才抬眼去看倚在屏风边的邵素芯。
那一眼,像把二十年的风霜都折进温软的褶皱里。
“素芯,”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久违的松快,“带她去。孩子想试,就让她试。”
邵素芯怀里原本抱着一摞才晒干的桂花香囊,闻言指尖一紧,囊口的绛红抽绳被攥出细细褶子。她抬眼,撞进他眸色里——那里面没有“病骨支离”的歉意,也没有“朝不保夕”的焦灼,只有一泓清水似的托付:我把自己交给你,也把孩子交给你,交得心甘情愿,交得理直气壮。
她心口像被热流猝然烫了一下,喉头滚动,却只轻轻“嗯”了一声。
娴姐儿已扭股糖似的滑下榻,赤足踩在地衣上,踮脚去够邵素芯的手。小姑娘掌心潮潮的,却固执地把每根手指都挤进母亲指缝,扣得严丝合缝。“娘亲,爹爹都答应了!”她仰脸,睫毛上沾着方才蹭上去的绒絮,一颤一颤,像蝶翅初展。
邵素芯弯腰,一手穿过她腋下,把她抱个满怀。娴姐儿身上带着乳香与桂香混杂的甜,沉甸甸地压在她臂弯,却让她觉得轻——仿佛这些年积在肩头的沉疴旧雪,被这一团小火炉似的身子一点点焐化。她连声应:“好,好。”眼尾弯成月牙,眸光却悄悄滑向榻上那人。
顾廷煜正低头咳了一声,极轻,像怕惊碎什么。咳完抬眼,对她极缓地摇了摇头——意思是:别担心,去吧。
帘子是湘妃竹编的,半透,日光把母女俩重叠的影子投在上面,一大一小,摇摇曳曳地出了门。脚步声细碎,伴着娴姐儿叽叽喳喳的童声:“娘,我要绣一只金绿色的,翅膀尖上带一点朱砂,像后窗那只会落在爹爹砚台上的大凤蝶……”
声音越飘越远,像被风吹散的桂瓣。
顾廷煜侧耳,直到最后一缕笑闹被秋虫的唧啾接替,才收回目光。他抬手,先抚平衣襟——那是一袭家常的月白细布袍,袖口已洗得发白,却干净得像雪。他慢慢盘膝坐回榻上,足踝交叠,脊背拔直,像一柄收入鞘中的古剑,锋芒尽敛。
指尖先点在膝头,再滑到丹田,轻轻一按——仿佛按在一处隐秘的泉眼。
真气自丹田升起,初时只一丝,像春夜灯芯上才爆出的火星,沿着任脉蜿蜒而上。过巨阙、膻中,抵达璇玑时,旧年肺经留下的裂隙发出细碎的疼,像被冰碴子划开的绸。他却不急,以意领气,缓缓呵出,白息在面前凝成极细的一缕,久久不散。第二息再至,那裂缝边缘便被温水般的内力轻轻熨帖,像巧手的绣娘用极细的丝线,在破口处绣出一圈暗纹,既加固,又装饰。
如此往复,小半个时辰。
胸口那股针扎似的寒意终于化散,化作薄薄一层汗,从锁骨一路滑进衣襟。收功时,他睁眸,眼底像被山泉洗过,澄澈得近乎脆弱。窗外,邵素芯的声音远远飘进来:“……针脚要平,拉线别太紧,对,就像给爹爹煎药时撇去浮沫那样,手腕要悬,心要静……”
温柔、笃定,带着他从未听过的安心——仿佛她手里牵的不止是女儿,还有他这条苟延残喘的命。
顾廷煜抬手,对着虚空中那卷无人能见的秘籍,轻轻一点。指尖划破斜阳,像划开一层看不见的纱。
桂影横窗,日影西斜。一室静谧,一室生机。远处,小抱厦里忽然亮起一盏灯,灯罩是邵素芯亲手糊的,绘着桂花与蝶。那光晕穿过窗纸,像给庭院里每一株桂树都系上一只小小的、会飞的月亮。
顾廷煜望着,眼底映出两盏灯——一盏在窗外,一盏在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