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影正南,西跨院小抱厦里摆下一张紫檀矮案,案头鎏金小炉焚着清淡柏子香。顾廷煜用完午膳,仍倚在窗边软榻上,手里一卷《东京梦华》虚掩,看的是字,听的是屋外桂子落在青砖上的细声。
邵素芯亲自端来一盏蜜水,低声道:“七妹妹来了,说要教娴姐儿写字,我留不留?”
话音未落,帘外已先传来一声娇笑:“大哥哥快把娴姐儿交出来,今日我备了上好的松烟墨,保准写出字来黑得能照见人影!”
门被丫鬟打起,一个纤挑身影轻快地迈进来。藕荷色绣杏林春燕的对襟短襦,配月华百褶裙,鬓边金累丝蝶翅轻颤,正是顾家七女——顾廷灿。她今年才十三,身子却已修长,肤光胜雪,眉目如画,通身却带着少女特有的鲜妍与娇纵,像一朵刚开的芍药,叫人移不开眼,又生怕风大了吹坏。
“七姑姑——”娴姐儿早已扑过去,抱住她腿弯,仰脸笑得见牙不见眼。
顾廷灿弯腰把小姑娘抱起来,顺手捏了捏她发髻上的珠花,得意地朝榻上晃了晃:“大哥哥,我把你的宝贝闺女拐去写几个字,不心疼吧?”
顾廷煜合书,温声笑道:“七妹妹肯教,是她的造化。只是别惯得她坐不住,小猴子似的。”
邵素芯也抿唇打趣:“七妹妹若嫌她顽皮,尽管罚,我和她爹都不心疼。”
顾廷灿皱了皱鼻尖,轻哼:“谁舍得罚?我们娴姐儿最乖。”说着,抱了娴姐儿往案前坐,一抖腕,将宽袖挽到肘间,露出一截白生生的腕,执了湖笔在砚里轻轻一舔,便写下三个端正的楷字——
桂 花 落
笔意清润,结构玲珑,竟隐带卫夫人簪花之态。娴姐儿看得呆住,伸出小指头在空中比画,奶声奶气地念:“桂——花——落——”
顾廷灿眉眼飞扬,像只偷到了糖的小狸猫:“来,我握你的手,写一张给大哥哥瞧瞧。”
她绕到娴姐儿身后,把着小姑娘的手腕,一笔一画,又写“桂”字。松烟墨在雪浪笺上晕开淡香,娴姐儿紧张得屏住气,鼻尖冒出一点细汗,写到最后那一捺,小手一抖,尾巴拖得长了,活像甩出的小鱼钩。
顾廷煜在榻上远远看着,眼底浮起细碎的光。邵素芯怕他累,低声问:“可要把矮案挪近些?”他摇头:“就这样瞧着,很好。”
一张写完,顾廷灿又教写“花”字。她嘴里不肯停:“写字要用心,心正则笔正。你娘平日煮药膳,火候到了药味才醇,同一理儿。”
娴姐儿奶声回:“那七姑姑,你的心在哪里?”
顾廷灿被问得“噗嗤”一笑,拿笔杆轻敲她髻上珠花:“小丫头还管姑姑的心?——在这儿呢!”说着抓起小姑娘的手按在自己心口,笑得金蝶乱颤。
一屋子丫鬟也掩唇偷笑,西跨院难得这般热闹。顾廷煜半倚引枕,看妹妹与女儿头碰头,女儿的小手上沾了两点墨,像雪里落下黑蝶;七妹妹自己眉尾也不小心扫了一抹,却浑然不觉,犹自口若悬河讲间架结构。他心底某处悄悄松了——原来这深院除了药味与咳嗽,也能有墨香与笑声。
少顷,顾廷灿玩性大发,道:“单写‘桂花落’无趣,咱们写个对子。”
她略一思索,提笔在另一张雪浪笺上写:
上联:冷露无声湿桂月
下联:香风有意入书窗
横批:染墨听秋
写罢,得意地捧给榻上:“大哥哥,可配你这西窗?”
顾廷煜轻声念了一遍,点头赞道:“好一个‘染墨听秋’,词工、字也工。七妹妹近日临的可是《兰亭》?”
顾廷灿眼角飞起:“什么都瞒不过大哥哥!我娘说女孩子家学行书最相宜,可我偏想写颜体,骨力铮铮,像爹爹当年提枪似的。”
一句话把邵素芯也逗笑,温声劝:“颜体好,只是腕力还不足,先小字、再擘窠,不急。”
顾廷灿爽快应下,又拉娴姐儿:“来,给爹爹和娘写个横批。”小姑娘被握着手,颤颤巍巍写下“听秋”二字,虽歪歪斜斜,竟也有几分稚趣。顾廷灿拍手叫好,亲自捧到榻前,让大哥哥盖印。
顾廷煜从袖中取出私印——一枚小小的田黄石狮钮,正是母亲秦衍云遗物,平日极少用。松朱印泥按下一刻,他心底微热:这是旧印新墨,也是母亲与女儿隔着时空的第一次同纸。
邵素芯见墨已干,含笑命丫鬟把两张字都贴在抱厦西窗下,道:“等娴姐儿学会写全对子,再换新的。”
顾廷灿这才满意,牵了娴姐儿去洗手。铜盆里水纹荡漾,小姑娘忽仰头问:“七姑姑,等我学会写好多字,能不能写‘爹爹长命’?”
顾廷灿一愣,旋即笑拍她脑门:“能!到时候姑姑给你写金底龙纹,挂得满屋子都是。”
话音飘进内室,顾廷煜指尖微顿,抬眸与邵素芯对视。妻子眼里含着惊喜,也含着一点未散的酸涩。他伸手,轻轻握了握她腕,低声道:
“会的。”
窗外日影西斜,桂影横窗,墨香与药香混在一处,竟分不清谁更清、谁更苦。只听得顾廷灿又脆声催促:“娴姐儿,再来写‘长命’两个字!今日写小,明日写大——”
童声与少女的笑闹叠在一起,像把秋光都搅得软了。顾廷煜靠在枕上,看她们并肩伏案,心底那缕暗河般的真气,悄悄又宽了一分。
——墨可传心,字能载寿。
这一日,西窗下的桂影,随着“长命”两字,一笔一笔,被写进了宁远侯府寂寂的深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