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俞在ICU观察了一晚，情况稳定，第二天上午就被转入了单人病房。
贺朝几乎寸步不离，削苹果切得大小均匀，插上牙签；倒水温热刚好，吸管递到嘴边；就连谢俞想翻个身看窗外，他都紧张得差点去按呼叫铃。
“我是脾破裂，不是瘫痪。”谢俞无奈地瞥了他一眼，声音还带着术后的虚弱，但那股子冷劲儿已经回来七八分。
“瞎说什么，”贺朝把吸管又往前递了递，语气不容拒绝，“医生说了要绝对卧床休息，避免剧烈活动。翻身算剧烈活动，懂不懂？”
谢俞：“……” 他默默吸了口水，决定不跟这个突然变得无比婆妈的人计较。
万达、刘存浩他们一帮人下午呼啦啦全来了，挤了一病房，果篮花篮摆了一地。
“俞哥！你可吓死我们了！”万达咋咋呼呼，“朝哥昨天打电话那声音，我还以为天要塌了！”
刘存浩比较实在：“俞哥，这是最新款的游戏机，卧床必备，解闷神器！还有这些漫画，都是朝哥让我带的。”
贺朝在旁边补充：“都是你平时瞟过两眼的，应该喜欢。”
谢俞看着那一堆东西，又看看贺朝眼下的淡青，没说话，只是极轻地“嗯”了一声。
大家热热闹闹聊了会儿，怕影响谢俞休息，很快又呼啦啦走了。病房里重新安静下来。
贺朝坐在床边，低头刷着手机，似乎在查什么。夕阳透过窗户，给他轮廓镀上一层柔和的暖光。
“研讨会……”谢俞忽然开口。
贺朝立刻抬头：“嗯？怎么了？要什么？”
“没什么，”谢俞移开视线，看着天花板，“研讨会的资料，在我背包夹层里，U盘。可能跟着车一起……”
“找回来了，”贺朝打断他，从自己随身带的包里拿出一个银色U盘，边缘有些磕碰的痕迹，但没坏，“警察清理现场时找到的包，手机确实碎了，这个没事。还有你的证件，都在这儿。”他又拿出一个密封袋，里面装着谢俞的身份证、医师证和一些零钱。
谢俞有些意外地看着他。
“早上警方联系我去认领的。”贺朝把东西仔细收好，“这些不重要，等你好了再说。”
谢俞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你昨天……怎么找到我的？”
贺朝动作一顿，随即扯出个惯有的、有点痞的笑：“心有灵犀呗。我就觉得不对劲，直接杀到医院，果然逮到一只不听话的小朋友。”
谢俞没被他糊弄过去，眼神平静地看着他。
贺朝与他对视几秒，笑容慢慢淡去。他倾身，小心翼翼避开谢俞身上的管子线缆，虚虚地环抱住他，把脸埋在他颈窝。
这是一个极其克制又充满依赖的姿势。
“我吓死了，谢俞。”贺朝的声音闷闷的，所有的紧张和后怕在这一刻终于毫无掩饰地流露出来，“打你电话关机，问到研讨会早就散了……我跑到医院，听说有车祸，抢救室里有个没名字的……我当时……”
他哽了一下，没再说下去。
谢俞能感觉到环住自己的手臂在轻微发抖。他沉默着，没有受伤的右手抬起，很轻地、有些笨拙地拍了拍贺朝的后背。
“没事了。”他说。语气依旧是他惯常的平淡，却奇异地带着安抚的力量。
贺朝抱了他好一会儿才松开，眼睛有点红，但脸上已经恢复了那种帅气的、有点欠揍的表情：“所以小朋友，以后必须按时汇报行程，手机保持满电，超过半小时失联我就报警。”
谢俞懒得理他，闭上眼：“吵，头晕。”
“哦哦，那你睡会儿，我不说话了。”贺朝立刻噤声，仔细替他掖好被角。
病房里再次安静下来，只有医疗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和两人清浅的呼吸声。
谢俞其实没睡。他能感觉到贺朝的视线一直落在他脸上，专注而温柔。
过了很久，久到谢俞以为贺朝已经睡着了，他忽然听到很轻的一声，像叹息，又像呢喃：
“你得好好儿的……”
谢俞眼睫微颤，没有睁开眼。
第二天，护士来拔了引流管，谢俞的精神明显好了许多。贺朝正眉飞色舞地讲着公司里的蠢事逗他开心，病房门被敲响了。
一个中年男人在护士的指引下站在门口，手里提着果篮，脸上带着拘谨和感激。
“谢医生？太好了，您醒着。”男人走进来，有些激动，“我是昨天那辆出租车的司机，姓王。谢谢您，真的谢谢您！”
贺朝站了起来，有些疑惑。
谢俞看着司机，眼神里有了些波动：“你没事就好。副驾驶那位？”
“老李肋骨骨折，脑震荡，但也脱离危险了！”王师傅连忙说，“要不是您当时反应快，喊了一声‘抓紧’，又猛地往我这边打了一把方向，我们那边撞得更厉害……医生说那样的话老李就悬了……真的，谢医生，谢谢您！也对不起，让您受这么重的伤……”
贺朝瞬间明白了怎么回事，脸色微微变了。他看向谢俞，谢俞却只是淡淡地对王师傅说：“应该的。人没事就好。”
王师傅千恩万谢地走了。
病房里安静下来。
贺朝站在原地，没说话。他想象着车祸发生的瞬间，谢俞在危急关头不是自保，而是试图保护别人……结果自己伤的最终。
他心里涌上一股复杂难言的情绪，有后怕，有骄傲，还有点生气。
“谢俞。”他开口，声音有点沉。
谢俞看向他，似乎知道他想说什么。
两人对视片刻。
贺朝深吸一口气，走到床边，俯身，额头轻轻抵住谢俞的额头。
“你啊……”他最终什么责备的话也没说，只是用极低的声音，带着无尽的心疼和一点点无奈，叹道，“我的小朋友……怎么这么好。”
谢俞怔了一下，随即有些不自然地想偏开头，耳根却悄悄红了。
“肉麻。”他低声说。
贺朝低笑起来，飞快地在他唇角亲了一下。
“等你好了，”他盯着谢俞的眼睛，语气认真起来，“我得好好说说你。救人的前提是首先保证自己的安全，懂吗？”
谢俞没答应，也没反驳，只是闭上了眼，唇角却几不可查地弯了一下。
“看心情。”
住院的日子枯燥且行动受限，对谢俞这种习惯了高效运转的人来说，尤其难熬。
贺朝变着法子给他解闷。最新款的游戏机玩了不到半小时，谢俞就皱着眉放下：“太吵。”
贺朝立刻奉上精心挑选的医学期刊和专业文献，打印得整整齐齐。谢俞倒是看了，但看完就用笔在上面圈出几处纰漏，评价一句：“观点陈旧，论证不充分。”
贺总裁忙活半天，只换来自家小朋友一句学术差评，哭笑不得。
最后发现，谢俞最能安静待着的时候，居然是看贺朝处理公司文件。
贺朝坐在病房的沙发上，笔记本电脑搁在腿上，眉头微蹙，神情专注地听着视频会议里下属的汇报，偶尔言简意赅地给出指令。阳光落在他侧脸，勾勒出清晰的下颌线。
谢俞就靠坐在病床上，手里随意翻着一本书，目光却时不时掠过贺朝的方向。
“看什么？”一次会议间隙，贺朝合上电脑，笑着看向谢俞，“是不是发现你男朋友认真工作的样子特别帅？”
谢俞面不改色地翻过一页书：“看你什么时候才能发现第三季度的市场预估数据有水分。”
贺朝一愣，立刻重新打开电脑，调出那份报告仔细查看。几分钟后，他猛地抬头，眼神惊讶：“还真是……有个区域的数据前后对不上。小朋友，你可以啊，瞟几眼就发现了？”
“基本判断。”谢俞语气平淡，仿佛只是指出一个再明显不过的事实。
贺朝笑着摇头，拿起手机：“得给财务总监打个电话，这漏洞可不小。谢医生，你这观察力，不来我公司真是屈才了。”
“收费咨询，”谢俞眼皮都没抬，“每小时四位数的友情价。”
“成，把我整个人赔给你都行。”贺朝边笑边拨通了电话。
病房里只剩下贺朝压低声音讲电话的声响。谢俞放下书，目光落在窗外。秋意渐浓，树叶边缘已染上金黄。
他的伤势恢复得很快，医生说他年轻，身体素质极好。但卧床依旧让人情绪有些不易察觉的烦躁。
贺朝总能敏锐地察觉到。
比如这天下午，谢俞看着护士换完药后，盯着自己手背上密集的针眼和埋针留下的青紫，沉默了很久。
贺朝送走护士，回来就看到谢俞垂着眼帘，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很细微的动作，几乎难以察觉。
他没说什么，只是走过去，拿起床头柜上的护手霜，挤了一点在手心焐热，然后极其自然地、小心翼翼地握住谢俞没输液的那只手，轻轻涂抹。
动作轻柔，指腹温热，一点点揉开那些淤青，避开针眼的位置。
谢俞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想抽回手，却被贺朝更紧地握住。
“别动，”贺朝低头，神情专注得像在对待什么易碎的珍宝，“这牌子据说祛瘀效果很好，我给你试试。”
谢俞抿着唇，没再动。贺朝的指尖带着恰到好处的力度，慢慢按摩着他的手背，从指根到指尖，每一寸都不放过。有点痒，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安抚。
病房里很安静，只有护手霜淡淡的香气弥漫开来。
“贺朝。”谢俞忽然低声叫他的名字。
“嗯？”贺朝没抬头，依旧仔细地揉着他的手指。
“下次……”谢俞停顿了一下，声音很低，“别那么慌了。”
贺朝的动作顿住。
谢俞的视线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语气依旧是平的，却似乎藏着点什么别的东西：“找不到我，就打给会务组，或者医院同事。直接查高速事故报警电话也行。一家医院一家医院地问，效率太低。”
贺朝抬起头，撞进谢俞黑沉沉的眸子里。他忽然明白了，谢俞是在用他自己的方式，告诉他：别怕，就算有意外，也有更高效的方法找到我。别让自己慌成那个样子。
他心里软得一塌糊涂，又酸又涨。他的小朋友，连安慰人都这么别别扭扭，却又精准得直戳心窝。
他凑过去，用额头抵着谢俞的额头，声音哑了几分：“嗯，知道了。下次我肯定用最聪明的方法找你。”
“但你还是得保持手机电量，”贺朝追加条件，语气恢复了点往常的无赖，“不然回家……咳，不然我就天天跟你念经。”
谢俞轻嗤一声，却没推开他。
阳光透过窗户，将两人依偎的身影拉长，投在洁净的地板上，温暖而静谧。
几天后，谢俞终于获准可以下床轻微活动。贺朝如临大敌，几乎是半抱着把他扶到窗边。
站定的那一刻，谢俞深吸了一口窗外新鲜的空气，感觉胸腔里积压多日的滞闷都散了不少。
楼下花园里，有个熟悉的身影正快步穿过，白大褂衣角翻飞。
“周主任？”谢俞眯了下眼。
“啊，老周啊，”贺朝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你出事那天，我还给他打过电话找你。”
谢俞想起那天贺朝找不到他时的心情，沉默了一下。
这时，周主任似乎接了个电话，停下脚步，对着电话那头说着什么，表情严肃，边说边比划着。
谢俞看了一会儿，忽然开口：“他妻子上周做的乳腺手术，病理结果是良性。但他现在很焦虑，应该在和他女儿通话，叮嘱术后复查和长期随访的注意事项。”
贺朝惊讶地看向谢俞：“这你都能看出来？”
“动作、表情、口型。”谢俞淡淡道，“基本判断。”
贺朝看着楼下周主任终于打完电话，松了口气般揉了揉眉心，又恢复了往常雷厉风行的样子走向住院楼，忍不住笑了。
他转头看向谢俞，他的小朋友依旧没什么表情，侧脸在秋日阳光下白皙得近乎透明，眼神锐利而专注，仿佛能洞察一切纷扰表象下的本质。
这就是他爱的人。冷静，强大，别扭又温柔，偶尔还会不要命地护着别人。
贺朝伸出手，轻轻握住了谢俞的手指，与他十指相扣。
“嗯，”他低声说，语气里带着无比的骄傲和一点点无奈，“我们家小朋友，最厉害了。”
谢俞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手指微微动了一下，然后，很轻地回握住了他。
窗外，天高云淡，秋风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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