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朝第三次划亮手机屏幕时,地铁正好驶入隧道。
黑暗的车窗倒映出他略显焦躁的脸,微信聊天界面最顶端的“小朋友”三个字后面,跟着他两小时前发出的消息:“几点到?我去接你。”
没有回复。
地铁轰隆隆穿过地下隧道,贺朝盯着那个毫无反应的对话框,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机边缘。谢俞昨天去邻市参加医学研讨会,原定今天下午五点抵达,而现在已经是六点半了。
“可能手机没电了。”贺朝自我安慰着,退出微信界面,转而拨通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
“您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机械女声冰冷地重复着,贺朝皱起眉头。这不是谢俞的风格。即使手机快没电,谢俞也会提前发消息告知,冷静简洁得像发病历报告:“手机余电5%,预计支撑至17:20,勿扰。”
地铁到站,贺朝随着人流走出车厢,又一次拨打电话,依然是关机提示。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隐隐的不安,转而拨通了另一个号码。
“万达,帮我个忙,”贺朝边说边快步走向地铁出口,“联系一下你认识的附一院医生,问问今天医学研讨会是不是延时了...对,谢俞还没回来,手机关机。”
电话那头的万达应了下来,贺朝挂断电话,站在地铁出口处望着傍晚灰蓝色的天空。九月的风已经带了些凉意,卷起几片早落的梧桐叶在他脚边打转。
五分钟后,万达回电。
“朝哥,问过了,研讨会下午三点就结束了。”万达的声音有些迟疑,“他们说谢医生提前走了,说是赶四点那趟高铁...”
贺朝的心猛地一沉。“我知道了,谢了。”
挂掉电话,贺朝站在原地,大脑飞速运转。四点的高铁,五点就该到了。即使晚点,现在也该到了。手机没电?谢俞随身带着充电宝。交通事故?以谢俞的性格,会借路人手机发个消息。
除非...
贺朝不敢往下想,他强迫自己冷静,打开打车软件,输入“高铁站”,又突然删除,重新输入了“附一院”三个字。
去高铁站毫无意义,如果谢俞已经离开,他无处可寻。但如果...
贺朝坐进出租车,对司机报出医院地址后,又一次尝试拨打谢俞的电话。还是关机。他转而打开通讯录,找到一个备注为“周主任”的号码拨了过去。
“周主任,我是贺朝,抱歉打扰您,”贺朝努力让声音保持平稳,“想请问一下您今天见到谢俞了吗?...哦,这样啊...好的,谢谢您。”
通话结束,贺朝握紧手机。周主任是谢俞科室的副主任,也表示今天没见到谢俞,还奇怪他为什么没来值班。
这不是个好兆头。
出租车停在附一院门口时,天已经彻底黑了。贺朝付钱下车,快步走进医院大厅。消毒水的味道扑面而来,熟悉的场景却让他今天感到莫名心悸。
他径直走向急诊科。晚上的急诊总是忙碌喧嚣,医护人员步履匆匆,家属面色焦虑,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贺朝的目光快速扫过大厅,没有那个清瘦挺拔的身影。
“贺先生?”一个护士认出了他,“来找谢医生?他今天不是休息吗?”
贺朝转向声音来源,认出是常跟谢俞搭班的小林护士。“他可能回来了,手机打不通,我有点担心。”
小林护士想了想:“没看见谢医生回来。不过刚才送来一批车祸伤员,是从高速路口那边转来的,你要不去分诊台问问?”
贺朝的心跳漏了一拍。“车祸?”
“好像是高速上发生了连环追尾,”小林护士指了指右侧通道,“轻伤员都在留观区处理呢。”
贺朝道了声谢,几乎是跑着冲向留观区。他的大脑嗡嗡作响,各种可怕的画面不受控制地涌现——扭曲的金属、破碎的玻璃、染血的白大褂...
留观区挤满了人,大多是轻微擦伤或骨折的患者,家属和医护人员来来往往。贺朝急切地搜寻着,目光掠过一张张或痛苦或平静的脸,没有谢俞。
他稍微松了口气,但心脏依然高悬。不在轻伤员中,意味着要么安然无恙,要么...
贺朝不敢想下去,他抓住一个正在写病历的医生:“请问,刚才送来的车祸伤员都在这里吗?还有没有在别处的?”
医生抬头看了他一眼:“重伤的都直接送抢救室或手术室了。”
贺朝转身冲向抢救室。相比留观区,抢救室外的气氛更加凝重压抑。家属们或坐或立,脸上写满焦虑与恐惧。贺朝的目光扫过人群,依然没有找到想见的人。
他走向分诊台,声音因紧张而有些沙哑:“请问,刚才高速车祸送来的伤员,有没有一位叫谢俞的?谢谢的谢,俞是……”
护士抬头看他,忽然眼神微变:“您是他的?”
“家人。”贺朝急促地说,“他手机一直关机,我联系不上,他今天本该从邻市回来……”
护士在电脑上快速查询,几秒钟后抬头:“没有叫谢俞的伤员登记。不过……”她顿了顿,“有一位无名氏,男性,二十多岁,特征符合描述。送来时没有身份证件,处于昏迷状态。”
贺朝感到一阵眩晕,他扶住柜台边缘才稳住身体:“他……什么样?”
“黑色头发,皮肤很白,左眼眼角有颗很小的痣,”护士回忆着,“穿深灰色衬衫和黑色长裤。”
贺朝的呼吸几乎停止。那是他今早亲手为谢俞挑的衣服。
“他在哪?”贺朝的声音颤抖得几乎不成调。
“三号抢救室,但是家属不能……”
贺朝已经冲向了三号抢救室。门紧闭着,他试图推门而入,被赶来的护士拦住。
“先生,您不能进去!医生正在抢救!”
“那是我爱人!”贺朝几乎是吼出来的,眼睛通红,“让我进去看他!”
“请您冷静,医生会尽全力……”
抢救室的门突然打开,一个戴口罩的医生走出来:“三床家属在吗?”
“我是!”贺朝立刻上前,“他怎么样?”
医生打量了他一眼:“患者多处软组织挫伤,左侧肋骨骨折,有内出血可能,现在意识尚未恢复,需要立即做CT检查。您先去办一下手续。”
贺朝透过门缝瞥见了抢救室内的情况。三号床上躺着的人只露出一头黑发和半张苍白的侧脸,但贺朝一眼就认出了那是谢俞。他的小朋友安静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脸上带着氧气面罩,各种监护仪的线缆连接在他身上。
贺朝感到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我……我需要做什么?”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依然发抖。
“去挂号处办急诊手续,然后到CT室门口等候。”医生简洁地说完,转身回了抢救室。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对贺朝来说如同漫长的煎熬。他机械地办理手续、缴费,然后守在CT室外,眼睛死死盯着那扇厚重的门。每一次开门都让他的心提到嗓子眼,但出来的都不是谢俞。
万达打来电话,贺朝简短说明了情况,电话那头立刻表示马上过来。贺朝挂断电话,继续盯着CT室的门。
终于,门再次打开,谢俞被推了出来。他依然昏迷着,脸色苍白如纸,长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淡淡的阴影,看起来异常脆弱。
“医生,他怎么样?”贺朝急切地问推床的医生。
“CT显示有脾脏破裂,需要立即手术。”医生语速很快,“已经联系了外科主任过来主刀,您签字了吗?”
贺朝跟着推床快步走向手术室,一边回答:“签了,字签了。手术风险大吗?他什么时候能醒?”
“任何手术都有风险,但脾破裂修补是常规手术,不用太担心。”医生公事公办地说,“麻醉过了就会醒。”
到达手术室外,护士拦下了贺朝:“家属请在等候区等待。”
贺朝眼睁睁看着谢俞被推进手术室,那扇门再次关上,将他与他的小朋友隔绝开来。他无力地靠在墙上,缓缓滑坐到走廊的长椅上,将脸埋入掌心。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漫长如年。贺朝什么都不敢想,却又控制不住地想象各种可能性。他想起第一次见到谢俞时的情景,那个冷冰冰的男孩站在教室门口,眼神里全是拒人千里的疏离;想起他们一起刷题的深夜,谢俞困得点头时柔软的发梢;想起高考后谢俞拿到医学院录取通知书时,眼中难得一见的明亮光彩;想起他们同居的第一天,谢俞表面上嫌弃他审美差,却悄悄把他送的丑玩偶放在床头...
“小朋友,你千万不能有事。”贺朝无声地祈祷着,“求你。”
不知过了多久,手术室的灯终于熄灭了。门打开,主刀医生走出来。贺朝立刻起身迎上去。
“手术很成功,脾脏保住了,没有大面积出血。”医生摘下口罩,露出一个疲惫的微笑,“患者很年轻,身体素质好,恢复会很快。”
贺朝长舒一口气,腿一软差点没站稳:“谢谢医生...他现在?”
“麻醉还没过,直接送ICU观察一晚,明天没问题就转普通病房。”医生拍拍他的肩,“可以去ICU等候区等着,护士会通知什么时候可以探视。”
贺朝连声道谢,等到医生离开后,他几乎是虚脱地坐回长椅上,双手仍然微微发抖,但心中的巨石终于落地。
一小时后,贺获准进入ICU探视。谢俞已经从麻醉中苏醒,正安静地躺在病床上,脸色依然苍白,但已经没有了氧气面罩,只戴着鼻导管吸氧。看到贺朝进来,他的眼睛微微动了一下。
“小朋友...”贺朝轻声唤道,小心翼翼地握住谢俞没有输液的那只手,“感觉怎么样?疼吗?”
谢俞轻轻摇头,声音因虚弱而低哑:“手机...丢了。”
都这种时候了,第一句话居然是解释手机关机的原因。贺朝又是心疼又是好笑,指尖轻轻摩挲着谢俞的手背:“没事,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明天给你买最新款。”
谢俞微微弯了下嘴角,随即因动作牵动伤口而轻轻蹙眉。
“别动,”贺朝立即紧张起来,“要不要叫医生?”
“不用,”谢俞轻声说,目光落在贺朝通红的眼睛上,“你哭了?”
“放屁,”贺朝下意识否认,随即又老实承认,“就一点点...主要是吓的。”
谢俞的手指轻轻回握了一下:“没事了。”
贺朝点头,忽然想起什么:“怎么回事?出租车出事了?”
“高速追尾,”谢俞简略地解释,声音依然虚弱,“我坐的那辆被夹在中间...昏迷前好像看到手机掉出去了...”
贺朝想象着当时的场景,后背一阵发凉:“幸好你系安全带了...司机怎么样?”
“副驾驶更严重,”谢俞闭了闭眼,“我被救出来时...看到他那边完全变形了。”
贺朝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等你好了,我们去谢谢救你的人。”
谢俞轻轻“嗯”了一声,眼皮渐渐沉重。
“睡吧,”贺朝柔声说,“我在这儿陪着你。”
谢俞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轻轻捏了捏贺朝的手指,陷入沉睡。
贺朝守在床边,凝视着谢俞安静的睡颜,心中充满失而复得的庆幸。他想起多年前的那个夜晚,他骑着摩托车载谢俞穿过空旷的街道,谢俞在他身后轻轻抱住他的腰,那是他们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拥抱。
那时贺朝说:“小朋友,以后无论你去哪儿,我都接送。”
谢俞只是淡淡回应:“烦不烦。”
但他从来没有真正拒绝过。
贺朝轻轻抚平谢俞额前的一缕乱发,低声自语:“以后还是我接送你吧,别想甩掉我。”
睡梦中的谢俞仿佛听到了似的,嘴角微微上扬了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窗外,夜幕深沉,但远天已经隐约透出一丝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