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沈清婉是被院子里的扫地声弄醒的。
她睁开眼,望着糊着细纱的窗棂,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在哪儿。身下的被褥是新的,浆洗得有些硬,不如家里的旧棉絮软和。屋里静悄悄的,只有院外那扫帚划过地面的“沙沙”声,衬得这西跨院愈发冷清。
她起身梳洗,从箱子里翻出件半新的湖蓝色布裙换上。这是母亲生前为她做的,针脚细密,只是料子普通,在侯府这样的地方,确实显得寒酸。
刚收拾好,门外就传来轻轻的敲门声,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响起:“沈姑娘,您醒了吗?张妈妈让我来问问,要不要传早饭。”
是昨天张妈妈提过的小丫鬟春桃。沈清婉应了声“进来”,门被推开,走进来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梳着双丫髻,穿着灰扑扑的粗布裙,脸上带着点拘谨。
“姑娘,厨房那边问,您是在屋里用,还是去正厅跟着夫人一起?”春桃低着头,手绞着衣角。
沈清婉想了想,刚到府里,总该去给表姑母请安。她道:“我去正厅吧,劳烦你通报一声。”
春桃应了声“是”,转身要走,又被沈清婉叫住。“等等,”沈清婉从行囊里拿出块油纸包着的点心,是来时母亲的旧友塞的,江南特产的松子糕,“这个给你,尝尝。”
春桃眼睛亮了亮,又赶紧低下头:“这……这不合适,姑娘。”
“拿着吧,一点心意。”沈清婉把点心塞到她手里,春桃捏着油纸,脸涨得通红,小声道了谢,快步跑了出去。
沈清婉看着她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在这府里,一个小丫鬟的态度,或许也能看出些门道。
她慢步往正厅去,路过花园时,远远看见柳玉瑶正指挥着几个丫鬟浇花。柳玉瑶穿了件鹅黄色的罗裙,裙摆上绣着缠枝莲,阳光下晃得人眼晕。她像是没看见沈清婉,只扬着嗓子跟丫鬟说笑,声音清脆,却带着股说不出的骄纵。
沈清婉不想惹事,低下头想绕过去,偏巧柳玉瑶的目光扫了过来,立刻停住了笑。
“哟,这不是表姐吗?”柳玉瑶故意提高了声音,几步走到她面前,上下打量着她的裙子,嘴角撇了撇,“穿成这样就去见我娘?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侯府苛待了客人呢。”
周围的丫鬟都低着头,想笑又不敢笑。沈清婉攥紧了手,面上却尽量平静:“表妹说笑了,我只有这些衣裳,不敢僭越。”
“僭越?”柳玉瑶嗤笑一声,“表姐这是说我们侯府规矩大,容不下你这江南来的‘贵客’?”
这话就带了刺。沈清婉正想回话,就见柳文轩从那边的月亮门走过来。他穿着件宝蓝色的长衫,手里拿着本书,瞧见这边的情形,脚步顿了顿。
“玉瑶,不得无礼。”柳文轩的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柳玉瑶撇撇嘴,不服气道:“哥,我就是跟表姐说句话。”
柳文轩没理她,看向沈清婉,微微颔首:“表妹要去给母亲请安?一起走吧。”
沈清婉道了声“多谢表兄”,两人并肩往前走,把柳玉瑶和一众丫鬟甩在了身后。
路上,柳文轩没说话,沈清婉也乐得清静。她偷偷打量他,表兄生得眉目清秀,气质温文,看着倒像是个好相处的,只是那双眼睛里,总透着点疏离,让人看不透。
到了正厅,柳氏已经坐在那里用早膳了。桌上摆着七八样点心,粥菜也精致,光是盛粥的碗,就是细白的瓷,透着莹润的光。
“表姑母安。”沈清婉规规矩矩地福了身。
柳氏抬了抬眼:“坐吧。”
丫鬟很快给沈清婉摆上碗筷,是一小碗白粥,一碟酱菜,一块蒸糕,跟柳氏面前的丰盛比起来,差了不止一星半点。
沈清婉没在意,安静地吃着。柳氏一边用膳,一边漫不经心地问:“清婉啊,你母亲走之前,没跟你说过别的?”
沈清婉心里一动,想起母亲那句“别信别问”,垂眸道:“母亲身子一直不好,只嘱咐我来投靠表姑母,让您多照拂。”
柳氏“嗯”了一声,没再追问,转而说起别的:“府里规矩多,你刚来可能不习惯。平日里没事,就在自己院里待着,别到处乱走,免得冲撞了人。”
这话听着是提醒,实则是敲打。沈清婉应了声“是”,心里那点刚升起的指望,又落了下去。
早膳刚用完,就见个婆子匆匆进来,在柳氏耳边低语了几句。柳氏脸色微变,站起身道:“我去趟前院,你们自便。”
柳文轩也跟着告退,厅里就剩沈清婉和几个伺候的丫鬟。她没多留,起身回了西跨院。
刚到院门口,就见春桃红着眼圈站在那里,看见她回来,赶紧擦了擦脸。
“怎么了?”沈清婉问。
春桃咬着唇,半晌才道:“姑娘,方才……方才厨房的刘妈妈说,以后咱们院里的份例,就按三等丫鬟的来……”
沈清婉一愣。三等丫鬟的份例,别说细米白面,怕是连像样的菜都吃不上。她皱起眉:“她为何突然改了规矩?”
“我……我也不知道,”春桃声音发颤,“刘妈妈还说,姑娘是来投奔的,哪能跟正经主子比,让我们别不知好歹……”
沈清婉心里沉了沉。这是明摆着欺负人了。柳氏刚说让她“自便”,转头就有人来拿捏,要说背后没人示意,她是不信的。
她拍了拍春桃的肩:“没事,我知道了。你先去忙吧。”
春桃走后,沈清婉进了屋,坐在桌前,看着窗外那盆裂了缝的花。阳光照进来,落在桌面上,却暖不了心里的凉。
她知道寄人篱下不容易,却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这么直接。一碗粥,一件衣裳,几句闲话,都能成别人拿捏她的法子。
母亲留下的银镯还在箱子里躺着,冰凉的触感仿佛能透过布料传过来。沈清婉攥紧了拳,指甲深深嵌进掌心。
不能就这么认了。
她起身走到院角,看着那堆枯枝,忽然有了主意。她回屋找出把剪刀,走到那盆裂了缝的花前,仔细修剪起来。枯枝剪掉,杂草拔净,剩下的几株半死不活的月季,倒也显出点精神来。
春桃进来送水,见她在侍弄花草,有些惊讶:“姑娘,这花早就该扔了。”
沈清婉笑了笑:“好好养着,说不定能活呢。”
就像她自己,哪怕处境再难,也得想办法活下去。
傍晚时分,春桃端来晚饭,果然简陋得很,一碗糙米饭,一碟炒青菜,还有块冷掉的窝头。
“姑娘,您将就吃点吧……”春桃愧疚地说。
沈清婉刚拿起筷子,就听见院外传来脚步声,一个尖细的声音响起:“沈姑娘在吗?三姨娘让我来送点东西。”
沈清婉和春桃都愣了愣。三姨娘?她还没见过这位姨娘呢。
门被推开,一个穿着青绿色比甲的丫鬟走进来,手里端着个食盒,脸上堆着笑:“沈姑娘,我们姨娘听说您来了,特意让小厨房做了点吃的,给您送来。”
食盒打开,里面是一碟红烧肉,一碗炖鸡汤,还有两碟精致的小菜,香气扑鼻。
春桃看得眼睛都直了,沈清婉却心里起了疑。这位三姨娘,为何突然对她示好?
“替我谢过三姨娘,只是我已经备好晚饭了,这份心意领了,东西就不必了。”沈清婉道。
那丫鬟却不肯:“姑娘这是嫌弃?我们姨娘说了,都是一家人,哪能让您受委屈。”说着,不由分说把菜摆在桌上,又道,“姨娘还说,若是姑娘在院里闷得慌,明日可以去她的汀兰院坐坐,她那儿新得了些江南的丝线,想跟姑娘讨教讨教。”
说完,福了福身,转身走了。
沈清婉看着桌上的饭菜,眉头皱得更紧了。柳氏的冷遇刚到,三姨娘的热络就来,这侯府的后院,果然比她想的还要复杂。
她看向春桃:“这三姨娘,是个什么样的人?”
春桃想了想,小声道:“三姨娘是前年进府的,听说以前是个绣娘,性子……好像挺温和的,就是不太受夫人待见。”
沈清婉点点头,没再多问,只是让春桃把饭菜收起来:“这菜,我们不能吃。”
春桃虽不解,还是照做了。沈清婉拿起那块冷窝头,慢慢啃着。糙得剌嗓子,可她吃得格外认真。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这京华沈院里的每一步,都得自己掂量着走了。三姨娘的示好,是善意,还是另一个陷阱?她暂时分不清,只能先稳住心神,静观其变。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西跨院的灯亮了,昏黄的光晕透过窗纸照出去,在黑夜里显得格外微弱,却也执拗地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