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靠岸时，正是暮春。
京城的风里都带着股金粉气，吹在脸上暖烘烘的，却又夹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滞涩，不像江南的风，清清爽爽能钻到人心窝里去。沈清婉拢了拢身上半旧的月白裙，指尖触到裙摆边角磨出的毛边，心里头那点悬着的慌，又沉了沉。
手里的行李箱不沉，就装着几件换洗衣裳，还有母亲留下的那只银镯，用块蓝布仔细包着，藏在最底下。另有一封书信，是母亲临终前塞给她的，信纸都发了黄，上头只有表姑母柳氏的名字和地址——永宁侯府。
“姑娘，永宁侯府往这边走。”车夫是个话少的，只在她付了车钱后，指了个方向便赶着驴车走了。
沈清婉顺着他指的路往前走，越走心里越怯。两旁的宅子一个赛一个气派，朱红大门上的铜环擦得锃亮，门旁立着的石狮子龇牙咧嘴，透着股生人勿近的威严。直到看见那扇挂着“永宁侯府”匾额的大门，她才停下脚，深吸了口气。
门是开着的，两个穿着青灰色短打的门房正倚着门框闲聊，见她站在那儿，上下打量了几眼，眼神里的轻慢毫不掩饰。
“你找谁？”其中一个瘦高个开口，语气算不上好。
沈清婉把手里的书信递过去，声音放得轻：“劳烦大哥通报，我是从江南来的沈清婉，找表姑母柳夫人。”
瘦高个接过信，翻来覆去看了看，又冲里头喊了声“张妈妈”。很快，一个穿着藏青色比甲、梳着圆髻的婆子快步走出来，脸上堆着笑，接过信看了两眼，脸色便淡了些。
“原来是沈姑娘，夫人在里头等着呢，跟我来吧。”张妈妈说着，转身往里走，脚步快得很，压根没等她。
沈清婉赶紧跟上，行李箱的轮子在青石板上碾过，发出“咕噜咕噜”的轻响，在这过分安静的院子里，显得格外突兀。她低着头，不敢乱看，只瞧见脚下的路一会儿是方砖，一会儿是鹅卵石，绕来绕去，像是走不完。
两旁的花木修剪得整整齐齐，连花枝斜出的角度都像是量过的，牡丹开得正艳，层层叠叠的花瓣堆着，红得有些刺眼。风一吹，花瓣落下来，落在干净的石板路上，竟没人去扫，透着股刻意的精致，又带着点说不出的冷清。
正厅门口站着两个小丫鬟，见她们过来，其中一个掀了帘子。张妈妈先进去，扬声道：“夫人，江南来的沈姑娘到了。”
沈清婉跟着进去，刚站稳，就被厅里的景象晃了眼。上首的太师椅上坐着个妇人，穿着石青色的褙子，领口袖边绣着缠枝牡丹，针脚密得看不见线痕。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插着支赤金点翠的簪子，脸上敷着粉，瞧不出太多纹路，只是嘴角抿着，眼神落在她身上，带着点审视。
这该就是表姑母柳氏了。
“表姑母。”沈清婉福了福身，声音有点发紧。
柳氏没立刻应声，端起旁边丫鬟递来的茶，慢条斯理地吹了吹浮沫，才淡淡开口：“一路辛苦了。你母亲的事，我听说了，也是个命苦的。”
语气里听不出太多悲戚，倒像是在说一件寻常事。沈清婉心里那点仅存的暖意，又凉了凉。她低下头，捏着衣角：“劳表姑母挂心，母亲……母亲走得安详。”
“嗯。”柳氏放下茶杯，“家里就你一个了？”
“是。”
“也可怜见的。”柳氏终于抬眼看她，目光在她身上扫了一圈，从那半旧的裙子到脚上浆洗得发白的布鞋，“既来了，就先住着吧。府里地方大，不差你一口饭。”
话说得大方，可那眼神里的轻慢，沈清婉还是看出来了。她刚要道谢，就听见旁边传来一阵细碎的环佩声，一个穿着水红色罗裙的少女从屏风后走出来，梳着双环髻，头上插满了珠花，走路时叮当作响。
“娘，这就是江南来的那个表姐？”少女走到柳氏身边，歪着头打量沈清婉，眼神里带着点好奇，更多的却是毫不掩饰的挑剔，像是在看什么稀奇物件。
“玉瑶，不得无礼。”柳氏斥了一句，语气却不重。
柳玉瑶撇撇嘴，没再说话，只是那眼神还在沈清婉身上打转，看得她浑身不自在。
柳氏又问了几句江南的事，沈清婉一一答了，尽量说得简洁。她能感觉到，自己说的话，柳氏并没太往心里去，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
末了，柳氏叫过张妈妈：“把沈姑娘带去西跨院吧，那儿清净，让她先歇歇。”
“是。”张妈妈应着，冲沈清婉扬了扬下巴，“沈姑娘，跟我来。”
沈清婉又福了福身，跟着张妈妈往外走。路过柳玉瑶身边时，听见她低声跟柳氏说：“娘，她穿得好寒酸啊，跟府里的三等丫鬟似的……”
声音不大，却恰好能让她听见。沈清婉的脸腾地红了，脚步更快了些，行李箱的轮子碾在地上，发出的声响像是在替她哭似的。
西跨院果然偏，离正厅老远，一路走过去，连个下人都少见。院子不大，只有两间正房，一间厢房，墙角堆着些枯枝，窗台上的花盆裂了道缝，里头的草长得比花还高。
“姑娘就住这间吧。”张妈妈指着靠里的那间正房，“被褥都是新换的，缺什么就跟院里的小丫鬟说，她叫春桃。”
说完，也不等沈清婉说话，转身就走，那背影透着股完成差事的利落。
沈清婉推开门，屋里倒还算干净，一张床，一张桌，两把椅子，再没别的物件。她把行李箱放在桌上，打开，拿出那个蓝布包，解开，露出那只银镯。
镯子磨得发亮，内侧刻着个小小的“婉”字，是母亲亲手给她戴上的。她捏着镯子，指尖冰凉，眼眶忽然就热了。
母亲临终前拉着她的手，气若游丝地说：“清婉，去京城……找你表姑母……但记住，侯府的事……别信，别问……”
当时她只当是母亲糊涂了，可现在站在这西跨院里，听着远处隐约传来的笑语声，再想想柳氏和柳玉瑶的眼神，她忽然懂了母亲那话里的深意。
这京华沈院，哪里是容身之所，分明是另一座需要她步步小心的困笼。
窗外的风刮过，吹得窗棂“吱呀”响了一声，沈清婉深吸一口气，把银镯重新包好，藏回箱子最底下。
既来了，就不能怕。她得活下去，哪怕是在这深宅大院里，也得为自己挣出条活路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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