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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落花风

落花风

第一节 残碑

西南的群山,是另一种荒法。

与北地山峦的陡峭嶙峋不同,这里的山是软的。不是形状软,是气息。层层叠叠的苍绿漫到天边,被终年不散的雾气氤氲着轮廓,像是浸了水的旧宣纸,墨迹洇开,边界模糊。林子里尽是些叫不出名字的草木,叶片肥厚,藤蔓纠缠,吸饱了水汽,沉甸甸地垂着,偶尔“啪嗒”一声,砸在积了厚厚腐叶的地上,溅起陈年的、甜腥的朽味。

那条几乎被野草吞没的小径,在进山不到二里地后,彻底断了踪迹。阿箐站在一片齐腰深的蕨类植物丛中,四顾茫茫。雨已经停了,但林间的雾气反而更浓,乳白色的,贴着地皮流淌,缠上脚踝,冰凉粘腻。头顶的树冠遮天蔽日,只有极稀疏的光斑漏下来,落在苔藓上,幽绿得诡异。

她喘了口气,右肩的伤在湿气里又开始隐隐作痛。从怀里摸出最后一点干粮——一块硬得硌牙的粗面饼,掰了半块,慢慢嚼着。另一只手始终按在腰间的短刀上。这三天,她在山里打转,靠辨认星月、水流和偶尔找到的、不知何年何月留下的模糊樵径痕迹,勉强维持着一个大致的方向——西南。

为什么要选这个方向?她自己也说不清。或许只是不想按照任何人——无论是“师父”还是那枯瘦鬼影——设定的路去走。又或许,是那路口石碑上模糊的“落花”二字,在某个瞬间勾起了什么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心绪。

干粮碎屑刮过喉咙,她拧开水囊,仰头喝了一口。水是清晨在一处石凹里接的雨水,带着树叶腐烂的味道。得尽快找到干净的水源,还有食物。山里有野果,有菌子,但她大多不认识,不敢轻易尝试。昨天用短刀削尖了树枝,在溪边蹲了半日,扎到两条巴掌大的鱼,用火折子生了堆小火烤了,勉强果腹。火不敢烧大,烟也不敢久留,匆匆吃完便掩埋痕迹。

歇了片刻,她继续前行。用短刀劈开挡路的藤蔓和枝叶,脚步放得极轻,耳朵捕捉着林中的每一点动静。鸟鸣,虫嘶,远处溪流潺潺,近处叶片滴水的嗒嗒声。没有人的声音。这很好。

走了约莫一个时辰,前方林木稍疏,雾气也淡了些。隐约可见一片较为开阔的坡地,乱石嶙峋,石缝里顽强地钻出些低矮的灌木。坡地中央,似乎立着什么东西。

阿箐停下脚步,隐在一棵树后,凝目望去。

是一块碑。

比山下路口那块更残破,大半截埋在土里,露出的部分布满青苔和地衣,字迹完全不可辨。碑的形制有些奇特,不是常见的方柱或圆首,顶部似乎是断裂的,残留着一点飞檐的弧度。碑身周围,散落着些规整的石块,像是某个建筑的基址。

她等了一会儿,确认四周无人无兽,才慢慢靠近。

的确是废墟。不止一块碑,在荒草和藤蔓的掩埋下,还能看出几段矮墙的根基,铺地的石板早已碎裂、移位,缝隙里长满野草。规模不大,像是山间小庙或守林人的居所,废弃已久。她在废墟间慢慢走动,用刀尖拨开厚厚的腐殖层和藤蔓,寻找任何可能有用的东西。

在一个半塌的、疑似灶间的角落里,她踢到了一个硬物。蹲下身扒开泥土和碎瓦,是个陶罐,裂了,但罐身还算完整。里面是空的,积了半罐泥水。她倒掉泥水,用溪水洗净,是个不错的容器。

继续翻找,在一堵断墙下,发现了几片锈蚀殆久的铁片,形状像是某种工具,但已不堪用。还有半截埋在土里的石臼,臼窝里落满了枯叶。

就在她准备放弃,去附近看看有无野果可采时,目光扫过那截残碑的背面——那里藤蔓尤其茂密,几乎将石碑裹成了一个绿茧。

她走过去,用短刀割断那些坚韧的老藤。藤蔓断开,簌簌落下,露出碑身。

没有字。

但有一副刻痕极浅的图。

因为覆盖着青苔,又被藤蔓根系磨损,图样已非常模糊。阿箐用手拂去表面的湿滑苔藓,仔细辨认。

似乎是一幅星图。不,不完全是。是几颗星子,用简单的线条连接,构成一个有些眼熟的形状。旁边,还有一道弯弯曲曲的刻痕,像是河流,又像是……路径?

她心中一动。这形状……

她从怀里取出那把钥匙,凑到碑前,对比着钥匙上那些细密的纹路。光线昏暗,但依稀能看出,钥匙上某一部分的纹路走向,与碑上那“星图”的某几条连线,隐隐契合。

不是完全一致,更像是……同源?或者,是同一个体系的符号?

阿箐的心跳快了几拍。巧合?还是……

她将钥匙贴在那刻痕上,冰凉的金属触着湿冷的石头。没有任何反应。她又尝试转动钥匙,用不同的角度去贴合那些线条,依旧平静。

或许只是年代久远、风格类似的装饰图案?她有些失望,正要收起钥匙,指尖无意中划过钥匙末端那个复杂的机括。

“咔。”

一声极其轻微的、机簧松动的响动。

阿箐手指僵住。她确定不是错觉。钥匙在她手里三天,从未发出过任何声音。她再次尝试,轻轻拨动机括上的一个小小凸起。

“咔哒。”

又是一声,更清晰。与此同时,钥匙上那些原本暗沉的纹路,忽然极其微弱地亮了一下!不是荧光,而是一种更内敛的、仿佛金属自身被唤醒的幽光,一闪而逝,快得让人以为是幻觉。

但阿箐看清了。在幽光亮起的瞬间,钥匙上的一部分纹路——正是与碑上星图隐约对应的那部分——似乎“流动”了一下,与碑上的刻痕产生了某种极短暂的共鸣。不是光,更像是一种……“感应”。

她屏住呼吸,再次拨动那凸起。没有反应。又尝试按压、旋转钥匙的其他部位。当她的拇指按在钥匙中段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凹陷处,并微微注入一丝内力(极其微薄,是她这些年学到的、为数不多的保命法门之一)时——

钥匙上的纹路,再次幽幽亮起!这一次,持续了大约一息时间。

光芒很弱,但在林间昏暗的光线下,足够清晰。而那些纹路,在光芒中仿佛活了过来,不再是刻死的图案,而是一种……立体的、层层嵌套的、精密到令人头皮发麻的机巧结构的一小部分投影。光芒映在残碑的刻痕上,那些古老粗糙的线条,似乎也短暂地“呼应”了一下,泛起极淡的、石粉剥落般的微光。

阿箐松开手,光芒熄灭。一切恢复原样。只有钥匙躺在掌心,冰凉如故。

她背靠着残碑,缓缓滑坐在地,胸口起伏。不是因为累,是因为骤然涌上的、混杂着震惊与某种诡异明悟的情绪。

这钥匙……不是普通的“钥匙”。枯瘦人影说它是“阵钥的碎片”,能触动地宫残阵。如今看来,它本身或许就是某种……“地图”?或者“信物”?与这山中废墟的残碑有关?

这废墟,又是什么地方?与那地宫,与那棺中的“东西”,与“师父”……有关联吗?

她环顾四周。荒草,断墙,残碑,被遗忘的岁月。风吹过林梢,带来远方湿冷的雾气,和隐隐的、不知名野花的淡香,混在腐朽的气息里。

落花风。

她忽然想起这句不知从何处听来的词。此刻,风过废墟,卷起几片早凋的、不知名的花瓣,打着旋,落在她脚边。

是丁。山下石碑的“落花”,或许指的不是风景,而是这处废墟昔日的名字?一个叫“落花”的……地方?

她将钥匙紧紧攥回手心,站起身。必须更仔细地搜查这里。

接下来的时间,她几乎将这片不大的废墟翻了一遍。用短刀撬开每一块可能松动的石板,探查每一段断墙的根基,甚至挖开了碑座周围的浮土。除了又找到几个破碎的陶碗、瓦罐,和一截锈蚀的、像是门环的铜件,一无所获。

没有文字记载,没有更清晰的标识,没有地窖或密室。这就是一处被时间彻底抹去痕迹的普通废墟。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林间雾气转浓,寒意升起。阿箐找了个背风的断墙角落,清理出一块地方,收集了些干燥的枯枝和松针,用火折子生起一小堆火。火光跳跃,驱散了些许湿冷和黑暗。她烤了烤冰冷的手,就着热水(用洗净的陶罐烧的),吃掉了最后半块干粮。

火光映在残碑上,那模糊的星图刻痕在明暗间忽隐忽现。她看着那图案,又看看手里的钥匙。

枯瘦人影说,往南三百里,有座城,城里有认得这钥匙的人。

如今,这钥匙在这深山里,与一块残碑有了感应。

是那座城的方向不对?还是……这钥匙的“答案”,本就散落在不同地方,需要一一找寻、拼凑?

她不知道。但有一件事很清楚:她不能停留。干粮已尽,伤口需要更好的处理和休息,山林虽可暂时藏身,但绝非久留之地。她需要信息,需要了解这钥匙、这图案、这“落花”废墟背后的意义,需要知道“师父”是否还在找她,需要知道那地宫崩塌后,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

而获取信息,需要去到人多的地方。

火光噼啪一声,爆出几点火星。阿箐用泥土压灭了火堆,只留一点微红的炭火余温。她靠坐在断墙下,将短刀放在手边,钥匙贴身藏好,闭目调息。

林间的夜,并不安静。远处有夜枭的啼叫,近处有虫豸的窸窣,风穿过废墟的断壁残垣,发出低低的呜咽,像是亡魂的叹息。

在似睡非睡间,她仿佛又听到了那个声音,枯瘦的,断续的,从记忆的深渊里浮起:

“……第三课……”

然后是“师父”冰冷的目光,地火的红光,玄棺中那非人的咆哮,钥匙与残碑感应时幽微的流光……

无数碎片在黑暗中旋转、碰撞,发出细碎的、令人心悸的声响。

她猛地睁开眼。

四周漆黑一片,只有远处炭火一点暗红。雾气更浓了,白茫茫的,在废墟间流淌,像是时光的尘埃,无声沉降。

她握紧了刀柄。

第三课,或许不是一堂课。而是一场漫长、孤绝、没有尽头的行走。走在生与死的边缘,走在真实与虚幻的缝隙,走在所有已知道路之外。

而她的手里,只有一把不知开什么锁的钥匙,和一身洗不净的血与尘。

风又起了,穿过山林,穿过废墟,卷起几片枯叶,和她白日里见过的那种不知名的、细碎的花瓣,扑簌簌,落在她肩头,又滑下去,没入黑暗的泥土。

了无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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