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
雨下得正急。
阿箐站在半山腰的破庙檐下,望着山谷里腾起的烟尘。三天前的地火喷发改变了地形,那座废弃祠堂所在的山头整个塌陷下去,形成一个冒着热气的深坑。雨水落进坑里,蒸腾起白茫茫的雾,像是大地在喘息。
她身上披着从山下农户那里“借”来的粗布衣裳,宽大得不合身。右肩的伤口用烧过的布条重新包扎过,药粉是离开地宫前,从那些死去的人身上搜罗拼凑的。运气不错,有几样能用。
更幸运的是那把“钥匙”。她将它紧紧攥在手心,金属的凉意透过布条传来。尺余长,非金非铁,暗沉如夜色。一端是复杂的机括,另一端刻着细密的纹路——不是装饰,是字。她认不全,只能勉强认出“巽”、“生”、“启”几个简单的。
钥匙是在地宫彻底崩塌前抓到的。最后一刻,她扑向那东西,手指碰到冰凉表面的同时,身后的整个剑冢在轰鸣中塌陷。碎石、岩浆、断裂的石剑……她头也不回地冲向枯瘦人影最后说的方向——西北,巽位。
居然真的有道门。嵌在岩壁里,与岩石同色,若不是刻意寻找,根本不会注意。门上有孔,与钥匙形状吻合。插入,转动。
门开了。后面是向上的、人工开凿的阶梯。她冲进去的瞬间,身后传来山崩地裂的巨响,门在冲击下变形,但终究关上了,将地狱隔绝在外。
阶梯很长,长得让她以为会永远走下去。没有光,只有手里钥匙散发的微弱荧光,勉强照亮脚下。不知走了多久,前方出现光亮——不是火光,是天光。从一个被藤蔓半掩的洞口透进来。
她回到了地面。外面是深夜,暴雨倾盆。所在之处是一个隐蔽的山崖裂隙。回头,那扇门已无法从外面辨认,与山岩融为一体。
她在雨中站了很久,让冰冷的雨水冲刷掉身上的血污、焦痕、地火的硫磺味。然后,她开始辨认方向,朝着山下依稀的灯火走去。
现在,三天过去,她活了下来。伤口在愈合,干粮和水从农户那里“借”了些——她留下一枚从地宫死者身上找到的、品相尚可的玉扣作为交换,放在那户人家灶台上。
该走了。
阿箐最后看了一眼山谷中那个仍在冒热气的深坑,转身走进雨幕。山路泥泞,她走得很稳,右手始终按在腰间——那里,短刀用布条缠着,贴着皮肤。左手里,那把钥匙用布层层包裹,塞在内襟暗袋。
下到山脚时,雨势稍缓。官道旁有个简陋的茶棚,挑着褪色的“茶”字幡,在风雨里飘摇。棚下零星坐着几个躲雨的行旅,多是粗布短打的脚夫货郎,低声交谈着近日的奇闻。
“听说了么?北边山里,前几日地动了!”
“何止地动!有人看见火光冲霄,怕不是地龙翻身喷火了!”
“怪得很,就那一处山头塌了,周边倒是无恙……”
“官府的人去看过了,说是古墓塌陷,不让靠近。”
“古墓?那山里早年是有过传闻,说埋着前朝什么大人物的秘宝……”
“秘宝?嘿,真有宝贝,能等到现在?早被挖空了!”
阿箐压低斗笠,走进茶棚,在角落坐下,要了一碗最便宜的粗茶。茶水浑浊,带着土腥味,她慢慢喝着,耳朵却竖着。
邻桌一个行商模样的人压低了声音:“我有个表亲在衙门当差,听说……不止是地动。那坑里挖出来些东西。”
“什么东西?”
“骨头。很多骨头。但……不像是人的骨头。”
“胡扯!不是人骨是什么?”
“说不清。有些极大,像是兽骨,但形状古怪。还有些……像是铁器,但和寻常刀剑不同,都锈死了,一碰就碎。最奇的是,挖到半截,突然又塌了一次,差点埋了几个人。后来就不让挖了,封了那片山。”
阿箐低头喝茶,热气蒙在脸上。地宫里的石剑,那些巨大的、非人尺寸的“剑胚”……它们也会被挖出来么?还有那口棺,棺里的“东西”……
“客官,您的茶。”店家又添了次水,多看了她两眼。一个独身的年轻女子,身上衣裳不合体,脸色苍白,但眼睛很亮,坐得笔直。不像是寻常流民。
阿箐放了几个铜板在桌上,起身离开。雨已变成细密的雨丝,山野间雾气朦胧。她沿着官道向南,这是枯瘦人影最后说的方向——“往南……三百里……有座城……城里……有认得这钥匙的人……”
她不知道这话有几分真。那人临死前,神智是否清醒?但这是唯一的线索。地宫已毁,“师父”……或许以为她死了。这样也好。
她摸了摸怀里的钥匙。冰凉,坚硬。
前方道路分岔,一条继续向南,通往更大的州府;一条向东,蜿蜒进山。路旁有个残破的石碑,字迹模糊,隐约可辨“落花”二字。大约此地曾有名胜,如今荒废了。
阿箐在岔路口停下。
往南,是枯瘦人影指的方向,是可能的答案,也可能是新的陷阱。
往东,是深山,是隐匿,是彻底消失在世人眼中。
她站了许久,直到雨丝浸透外衫,凉意渗入骨髓。然后,她从怀里取出那把钥匙,摊在掌心。暗沉的金属在雨天的灰光下,流转着幽微的光泽。那些细密的纹路,此刻看得更清楚些——不止是字,还有极细微的图案,像是星斗的排布,又像是某种机关的图解。
她忽然想起,枯瘦人影最后湮灭前,除了那个“逃”字,嘴唇似乎还动了动,说了什么。当时太过混乱,她未曾分辨。此刻,在雨中,在寂静的山路口,那句话的碎片忽然浮现——
“……第三课……”
阿箐的手猛地收紧,钥匙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
第三课。
“等你能活着走出地宫,我再告诉你。”
“师父”的声音,隔着生死与背叛,清晰地回响起来。
原来,这就是第三课。
没有绝对的善恶。复仇的滋味比蜜甜。然后呢?
然后是你必须自己找到路。在绝境中,在背叛后,在生死间。用你捡到的每一片碎刃,每一滴毒蜜,每一个死人的馈赠或诅咒,拼出你自己的生路。
没有老师,没有同伴,没有指引。只有你,和这满手的血腥与尘埃。
阿箐抬起头,雨丝落在脸上,冰冷。她将钥匙重新塞回怀里,贴肉藏好。然后,迈开脚步。
不是向南,也不是向东。
她走上了第三条路——一条隐在草丛中、几乎被遗忘的小径,蜿蜒通向西南的群山深处。路碑上没有字,只有风雨侵蚀的痕迹。
脚步踏过湿软的泥土,留下浅浅的印子,很快又被细雨抚平。
风过山林,卷起零星的、晚春的残花,扑簌簌落在泥泞里,转瞬不见。
(第二十二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