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苏醒

十三年前的那个夜晚，月光像一盆冰水，浇透了整座幽谷。

十三年前的一个夜晚。

明月高悬，寒光如刃，自幽深壑谷顶端的一线天倾泻而下，将谷底照得一片惨白。月光冰冷，覆在碎石之上，如同覆了一层薄雪，更显得谷中森寒死寂，寸草不生。

少年奄奄一息地躺在谷底中央，白发散乱，沾满血污。他浑身是伤——胸前背后整整十道穿魂鞭痕，深可见骨，伤口边缘已被灼成焦黑，仿佛被雷电劈过、被烈火舔舐。更骇人的是，他身上布满了细密的淡金色裂痕，如同被摔碎后又勉强拼起的瓷偶，稍一触碰就会彻底崩坏。月光落在他身上，照出那张因失血而极度苍白的脸。他的面容清俊却脆弱，鼻梁挺直，下颌瘦削，长睫低垂，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此时他呼吸微弱，仿佛连月光都能将他压碎。

忽然，低低的呜咽声打破了寂静。

一条厚厚的绒毯裹住他冰冷破碎的身体。一双手臂极稳却极轻地将他抱起——可即便如此，少年仍然发出一声极细微的抽气，像被撕扯的破布。他被小心安置在推车上，随即落入一个温暖但颤抖着的怀抱。

是小青。她哭得整个人都在发抖，却死死咬着嘴唇不敢出声，泪水大颗大颗砸在少年脸上、颈间，温热与冰冷交织。她拿着手帕，动作轻得不能再轻地擦拭他脸上的血和灰，可哪怕只是这样轻微的接触，都让他无意识地蹙起眉尖，呼吸急促了几分。

“白糖……你看看我……”她声音压得极低，却全是破碎的哭腔。

大飞推着车，手臂绷得铁硬，额角全是汗。他竭力避开碎石坑洼，可每一下细微的颠簸，仍让少年抑制不住地轻颤，像一片被风吹破的叶子。

忽然，白糖的指尖很轻地动了一下。

小青瞬间屏住呼吸。

他睫毛颤抖着，艰难地睁开一线眼睛。那双总是熠熠生辉的金色瞳仁，此刻涣散无神，只映出一弯冰冷模糊的月影。

“小青……姐……”他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他看到平时最爱美的小青姐姐此时哭得两个大眼睛肿成了核桃，心里仿佛被揪了一下。“别……哭……”

他试图抬手，却只是指尖微弱地颤动了一下，整条手臂软软垂落。他扯起嘴角，艰难地挤出一丝笑意，却虚弱得像即刻就要消散：

“我……没……事……”

话音未落，他猛地侧头呛出一大口血，溅脏了小青的衣袖，也染红了身前一大片毯子。

小青的眼泪霎时涌得更凶。她俯身紧紧抱住他，却不敢用力，生怕碰碎了他。大飞转过头去，铁打的汉子喉头哽咽，声音沙哑：“别说话了……撑住……我们带你走……”

“武松……他怎么可以……”小青哭得语不成调，字字哽咽，“他怎么狠得下心……”

她不会知道，那十鞭焚罪穿魂鞭，每一鞭都缠着混沌反噬的剧痛；她更不会知道，执刑的那位“大师兄”，鞭子落下的那一刻，指甲早已掐入掌心鲜血淋漓。

白糖没有再回应。他只是怔怔地望着天上那轮冷月，目光空茫得像已被抽走了魂魄。月光流淌在他苍白清俊的脸上，照亮那些细微的金色裂痕，美得脆弱，脆弱得残忍。

他的意识像断线的纸鸢，渐渐飘远，沉入无声的黑暗。

他再次醒来，已是在步宗一间僻静小苑的床上。

身上换了干净的素色寝衣，伤口被仔细包扎过，但剧痛仍无处不在。屋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小青正坐在床边，小心地吹凉一勺汤药，见他睁眼，顿时喜极而泣。不远处，叽里咕噜和明月正低声讨论着什么，面前堆着厚厚的书卷。窗外院中，大飞正守着药炉，蒲扇小心地扇着火。

伙伴们照顾了他几日，终究各有所职，相继离去。就连叽里咕噜和明月也匆匆告别，临行前托付了曾受白糖恩惠的阿乐来接替照顾。白糖没有挽留，也没有多问。他知道，战争刚结束，百废待兴，他们能为自己这个“罪人”做到这一步，已是情至义尽。而他身负滔天罪孽，合该独自腐烂。

武松那十记穿骨灼心的焚罪穿魂鞭，几乎彻底摧毁了他早已被混沌侵蚀、在与黯苦战中濒临崩溃的身体。若非念珠护住心脉最后一缕韵力，他早已当场碎裂。如今这满身淡金裂纹，便是他身体崩溃停滞的象征，如同一件被强行粘合起来的瓷器，再也经不起任何碰触。

他从此被困在这方小院，日复一日地喝着苦药，看着窗外花开花落。内心的痛苦远比身体更难熬。一闭眼，就是眼宗同门惊恐的脸、武松挥鞭时通红的眼眶、还有他那位堂兄临死前的眼神。他懊悔至极，恨自己被混沌操控，犯下无可饶恕之罪。他无数次想就此了断，赔上这条命去赎罪。

可每当指尖凝聚起微弱的韵力，他又想起小青的眼泪、大飞的哽咽、明月和叽里咕噜的奔波……还有武松——那个他深爱却自觉永远配不上的人。是他亲手毁了武松的亲人，毁了他们之间本就渺茫的可能。他连死，都觉得愧对那份未曾言明的情感。

此外，他心底始终存着一丝疑虑：那日彻底击败黯时，似乎太过顺利了……混沌与韵力的本质，或许远非他们所知的那样。他需要弄明白，这不仅是为了赎罪，或许也是为了武松曾誓死守护的猫土。

于是，他挣扎着活了下来。阿乐为他寻来了大量关于混沌与韵力的典籍。他体内混沌与极致之韵诡异共存的状态，成了他唯一的研究资本。

时光流逝，兜兜转转三年过去，他的头发渐渐长长，未曾修剪，只用了根最简单的白色丝带，在脑后松松束起一个低马尾。他终日坐在窗下或院中倚着软榻，面色苍白如初雪，身形消瘦如竹，宽大的衣袍更显空荡。阳光或月光落在他身上时，那些淡金色的裂纹便若隐若现，整个人仿佛一尊精致易碎、即将融化的冰雕，安静地守着满院寂寞，与无人可说的痛楚和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