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郊皇庄的账册和资料，如同一块难啃的硬骨头，占据了苏芷接下来大半个月的全部精力。这处名为“玉田庄”的皇庄，规模不小，良田数百顷，还附带一片山林和一个小型桑园。但近几年的产出确实如萧彻所言，逐年下滑，赋税缴纳也时常拖延，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包袱。
苏芷没有急于提出什么宏大的改革方案。她深知自己对这个时代的农业认知有限，任何脱离实际的空想都只会贻笑大方。她采取了一种更笨拙却更踏实的方法——沉浸式分析。
她将历年账册中的数据逐一摘录，分类整理：不同作物的种植面积、亩产、投入（种子、肥料、人力）、产出、售价、赋税……她绘制了简单的表格和趋势图，试图找出产出下降的关键点。
她发现，玉田庄的主要作物是粟米和小麦，但亩产极不稳定，且明显低于她根据请教老农得知的、这个时代条件下应有的平均水平。而投入方面，尤其是肥料（主要是农家肥）的投入记录模糊不清，似乎管理混乱。
她又仔细研究了田亩图册和佃户情况。玉田庄的佃户有近百户，但多是世代依附，缺乏积极性，且土地分配似乎存在不公，有些佃户田多肥力好，有些则田少地瘠。
苏芷还特别注意到了那项语焉不详的“桑枣间作”记录。她反复询问请教的老农和管事，大致弄明白了这是一种在桑树下间种枣树的模式，理论上能充分利用空间和光照，但玉田庄似乎推行得并不成功，桑叶产量一般，枣树结果也少。
问题似乎很多：作物单一、技术落后、管理粗放、佃户积极性不高、尝试的新模式失败……
苏芷没有气馁，她结合自己有限的现代农业知识（主要来自纪录片和科普文章），以及这段时间的请教和观察，开始酝酿一份尽可能务实、且具有可操作性的建议书。她知道，在萧彻面前，花哨的理论不如切实可行的“土办法”。
这日，她终于将那份反复修改了数次的《玉田庄琐见及些许愚谏》整理完毕。她没有用华丽的辞藻，而是用最平实的语言，条理清晰地指出了她发现的问题，并附上了相应的、在她看来成本较低、易于推行的改良建议：
1. 精耕细作与轮作：建议引进或鼓励使用更先进的犁具，细化耕作；推行粟米-豆类-休耕的简单轮作模式，以养地方。她甚至画了简易的轮作示意图。
2. 肥料管理：建议设立专门的积肥区，统一收集、发酵农家肥，并尝试引入城市粪便（需解决运输和卫生问题），建立简单的肥料使用标准和记录。
3. 佃户激励：建议在维持现有租佃关系的基础上，试行“超产奖励”。比如，设定一个基础产量，超出部分，佃户可多分得一定比例，以调动其积极性。同时，建议重新核查田亩，尽量做到公平分配。
4. 桑枣间作优化：她并未否定这个模式，而是指出失败可能源于桑树和枣树品种不匹配、种植间距不合理、或缺乏针对性养护。建议先小范围试验，选择更适宜的品种，调整间距，并请教专门的果农和蚕农进行指导。
5. 尝试经济作物：她谨慎地提出，可以在少量贫瘠土地上，试种一些耐旱、对地力要求不高、但经济价值较高的作物，如蓼蓝（可制靛青染料）或某些药材，看看是否能开辟新的收入来源。
每一条建议后面，她都附上了简单的理由说明，以及预估可能遇到的困难和大致所需的投入。她再三强调，这些只是“管窥之见”，“是否可行，还需庄上老把式与管事实地勘验斟酌”，姿态放得极低。
写完后，她看着那叠凝聚了她心血和忐忑的纸张，长长舒了口气。她能做的只有这些了。至于萧彻是否会采纳，或者是否会觉得她异想天开，就不是她能控制的了。
她将建议书交给周嬷嬷，请她转呈王爷。
周嬷嬷看着那厚厚一叠、写满了清晰字迹和奇怪图表的纸张，眼中也闪过一丝惊讶。她没想到这位王妃竟真的如此投入，而且提出的建议……听起来似乎有几分道理？
“王妃辛苦了，老奴这便送去。”周嬷嬷小心地接过，告退离去。
苏芷坐在房间里，心情有些复杂。既有完成一件大事的轻松，又有等待审判般的不安。
而这份由她呕心沥血完成的“土法”献策，很快便摆在了萧彻的书案上。
萧彻起初只是随意翻阅，但看着看着，神色便渐渐认真起来。他跳过那些过于琐碎的数据记录，直接看向苏芷提出的问题和建议。
“轮作养地……超产奖励……间作优化……试种经济作物……”
他的指尖在这些关键词上划过，眸中光芒闪烁。
这些建议，谈不上多么高深玄妙，甚至有些质朴，但每一条都切中了玉田庄管理中的痛点，并且充分考虑到了执行的可行性和成本。尤其是“超产奖励”和“试种经济作物”这两条，带着一种明显的、试图打破陈规、激发活力的思路，与他近年来试图在部分领域推行的“变法”思想，隐隐有暗合之处。
更让他注意的是那份条理清晰的论述和附带的数据、图表。这种呈现方式，与他见过的所有奏章、策论都不同，更像是一份……经过详细调研和分析后的实务报告。
“这些都是她一个人想出来的？”萧彻问侍立一旁的暗卫。
“回王爷，确系苏氏独立完成。其间多次向老农、管事请教，并于苑内自行开辟小片田地试验记录。所有分析、图表，皆出自其手。”
萧彻沉默了片刻。他让人搜集苏芷看的那些“杂书”，并未发现任何与农事、经济管理直接相关的、成体系的著作。那么，她这种发现问题、分析问题、并提出系统性解决方案的思维能力，以及那种独特的、近乎“量化”的表述方式，究竟从何而来？
难道真如她所言，是“死过一回”后开了窍？还是说，她背后另有高人，以一种他无法察觉的方式在指导她？
无论真相如何，萧彻不得不承认，苏芷再次给了他一个不小的“惊喜”。她展现出的这种务实、细致、以及敢于尝试新方法的特质，对于处理繁琐的庶务，尤其是像皇庄管理这类具体而微的事情，确实有着不小的价值。
“将这份东西，誊抄一份，去掉署名，交给户部负责皇庄事务的刘主事。”萧彻沉吟片刻后吩咐道，“让他看看，不必言明出处，只问其是否可行，有无借鉴之处。”
“是！”
萧彻想看看，这份出自一个“深闺妇人”之手的“愚谏”，在专业官员眼中，究竟价值几何。
同时，他也对苏芷下一步会做些什么，产生了更浓厚的兴趣。
这个女人，就像一口看似不起眼，却总能汲出清泉的深井。
他很好奇，这口井的深处，究竟还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与潜力。
而静心苑内的苏芷，在忐忑等待了几天后，没有等来萧彻的褒贬，却等来了周嬷嬷带来的一个新消息和一个……小小的“奖励”。
“王妃，王爷看了您的建议，并未多言。”周嬷嬷说道，“不过，王爷吩咐，今后王府名下其他几处产出不佳的田庄、铺面的账目概要，也会陆续送來，供王妃‘闲暇时翻阅’。另外……”
周嬷嬷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王爷说，王妃近日劳心费力，特许静心苑日后每月份例，增加两成。并让老奴将这个交给王妃。”
周嬷嬷递过来一个小锦盒。
苏芷疑惑地打开，里面并非金银珠宝，而是一枚质地温润、雕刻着简单云纹的田黄石印章，旁边还有一小盒上好的朱砂印泥。
印章底部，刻着两个清秀的小篆——“静观”。
苏芷拿着这枚还带着新刻痕迹的印章，愣住了。
（静观？这是……给我的？允许我以后在自己的文书上盖章？还涨了工资？）
这算什么？肯定？鼓励？还是……更方便他追踪她的“作品”？
她看着那枚“静观”印章，心情复杂难言。
大佬的肯定，总是这么的……别具一格，且让人捉摸不透。
但无论如何，这似乎意味着，她初步通过了“皇庄管理”这场考核，并且，获得了某种程度上的……“项目拓展”权限？
苏芷摩挲着那枚微凉的印章，嘴角慢慢勾起一抹无奈的、却又带着点释然的弧度。
得，看来她这个“王府特别经济顾问”（自封的）的活儿，是越干越有奔头了。
前路依旧未知，但手中的筹码，似乎又多了一点点。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