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月苕荣还是接受了这个提议,只提了一个要求——想见月烟红他们一面。
他们见到了。
却早已物是人非。那几个熟悉的身影里,再也寻不到半分往日的鲜活,比被污染最严重的时候,还要陌生。
月苕荣本想趁夜偷偷溜走,却被彻夜失眠的月紫苑抓了个正着。月紫苑红着眼睛质问他,为什么二哥明明最不赞同六姐独自扛下一切的做法,如今却要重蹈覆辙。他说什么也不肯同意,他不想让二哥一个人在外面颠沛流离,更怕他出事了,连个报信的人都没有。
无数个日夜的跋涉与寻觅,他们竟比黑影说的时间,提前一年找到了那朵花。那是一朵通身氤氲着雾霾蓝的花,花瓣边缘缠绕着丝丝缕缕的血色,妖异得惊心动魄。可那时的他们,早已油尽灯枯,那场大战留下的心病,先一步拖垮了他们的身子。为了改变那个既定的结局,月苕荣将自己仅剩的所有力量,尽数渡给了那朵花。最终,他们只换来了两天的时间。他阖上眼的那一刻,以为一切都要结束了。
可两天时间,终究太短。
一直悄无声息跟在他们身后的黑影,在这时站了出来。它耗去了一半的法力,将时间延长到了三天,剩下的力量,全用来吊住月紫苑岌岌可危的性命——否则,以月紫苑当时的状态,来到这个时空连一天都活不过去。而代价,是月紫苑将要亲身体验一遍月星蓝的死法。也正因如此,他提前被喂下了失去痛觉的药,这才撑着一口气,把所有的故事讲完。
“月紫苑”停下了讲述,他实在是没有力气了。如今,进气少、出气多的人,换成了他。他盯着月苕荣的脸看了太久太久,久到眼睛里映出了众人的倒影,却浑然不觉自己是什么时候瞎的。
他的任务已经完成了,该说的,都已经说完了。剩下的,就全靠这些还活在“过去”的家人了。至于他自己,该回家了……
“月紫苑”在月苕荣的怀里缓缓闭上了眼睛,一滴又一滴冰冷的泪水,砸在月苕荣的脸上,可他已经感受不到了。他就这么乖乖地窝在二哥的怀里,像小时候玩累了那样,安静地睡了过去,只是胸膛再也没有起伏。
“我操!”
月庭芜一拳狠狠砸在墙上,指骨撞得生疼,可这点痛,远不及心底的万分之一。不甘的泪水不受控制地从眼角滑落,砸在地上,碎成了一片。
“为什么……又是自己去扛……”月烟红双眼布满血丝,目光死死地盯着月苕荣的脸,心脏像是被一只手攥住,疼得连呼吸都成了奢望。
月苕荣不敢去看他的眼睛。他太清楚,未来的自己为什么会那么做。毕竟,他和月星蓝在这一点上,向来是不谋而合的。他想,如果可以,他愿意扛起所有的苦难与麻烦,换自己的兄弟妹妹一世平安顺遂。就像千年前那样,他独自深入敌营,与千机老人假意周旋。
可现在呢?
自家小六,偏偏有样学样,尽学些这些“不好的东西”。
月苕荣在众人灼痛的目光里,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一字一顿地开口:“……我不知道。”
他顿了顿,终于抬眼,看向自己唯一的兄长,眼底翻涌着无尽的酸涩与无奈:“可能……这样的你们,才是真的幸福。我的意思是,只要你们能幸福,就够了。”
那句“如果你们能幸福,我去死也没关系”,在嘴边打了无数个转,终究还是被他咽了回去,连同那些沉甸甸的心事,一起埋进了心底最深的地方。
“二哥!”
月缃叶像是被这句话狠狠刺中,这些天积压的情绪瞬间崩塌。向来敬重兄长的他,终于忍不住吼了出来,声音里带着浓浓的哭腔:“你们到底为什么总是这样!我们不是不懂事的小孩,你们也不是无所不能的大英雄!为什么你们不管做什么事,都要瞒着我们,都不肯让我们一起分担?我们是一家人啊!一家人!”
他的声音哽咽着,几乎要崩溃:“你们都不在了,我们拿什么去幸福?踩着家人的血肉换来的幸福生活,我不要……我宁愿一辈子都活在污染里,也不要这样的幸福!”
他实在不能明白,为什么家里排行第二的二哥,和排行最小的六姐,总是这么让人揪心。明明,他们俩才是最该被全家人护在手心的人啊。
月苕荣的嘴张了又闭,闭了又张。自己做这些事的时候,只觉得理所应当,可当同样的选择落在月星蓝身上时,他才明白,这种无力的心疼,有多磨人。
“哈?听了这么久,你们现在不去解决问题,反而在这里哭哭啼啼的,有意义吗?”
月星蓝的声音幽幽地从“月紫苑”的影子里传出来,带着几分冰冷的嘲弄。紧接着,那团熟悉的黑影,从地上缓缓钻了出来,轮廓清晰,正是它无疑。
说话声戛然而止。所有人都循着声音看去,屋子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月苕荣怀里,失去了黑影力量支撑的“月紫苑”,遗体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化作点点荧光,消散在空气里。众人反应过来,却只是沉默着,连抬手挽留的力气,都没有了。
“现在又不说话了?”黑影的声音里满是不屑,“遇到这么点挫折,你们就想放弃了?”
“闭嘴!”月庭芜的暴脾气瞬间被点燃,胸口的怒火蹭蹭往上蹿,“你觉得家人死了,只是一件小事,一点小挫折?!你找死吗?还有,不准用星蓝的声音说这些话!”
他抬手就是一团火球砸过去,却被黑影轻飘飘地躲开。虽然它没有脸,可月庭芜却从它的姿态里,硬生生看出了一脸讽刺的表情。
“本体确实说不出这种话。”黑影的声音冷了几分,“不然,她也不会拼尽全力护着你们的安危,把自己逼到死亡的边缘。而你们呢?不仅不领情,还非要玩什么殉情的把戏!要不是计划的关键一步出了纰漏,我才不会……”
黑影像是突然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猛地住了口,余下的话语,尽数咽了回去。
“你说什么?”月苕荣的神经瞬间绷紧,目光锐利地看向它,“什么计划出了纰漏?”
“你听错了。”黑影立刻否认,语气强硬,“本体的计划,当然成功了。”
它不愿再多说一个字,连续后退了几步,却猛地撞上了两道熟悉的身影。月苕荣等人回头望去,只见月白青和月紫苑不知何时站在了那里,挡住了它的退路。
两人的目光沉沉的,只吐出一个字:“说。”
“说了有什么意义吗?”黑影冷笑一声,双手环胸,语气里满是嘲讽,“说了你们就能阻止本体了吗?你们知道计划的具体内容是什么吗?你们知道该怎么阻止她吗?你们什么都不知道,更是什么都做不了!”
月庭芜盯着它那副姿态,总觉得自己被无声地白了一眼,周身的火苗瞬间暴涨,几乎要烧到屋顶。
“所以,你跟着小七一起回来,帮助未来的我们回到现在,根本不是为了帮我们改变未来,而是……为了完成那个没完成的计划!”月苕荣的脑子飞速运转,瞬间想明白了其中的不对劲,他脸色大变,厉声喝道,“所有人,立刻离开房子!快!”
“二哥不愧是二哥。”黑影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惋惜,“可惜,你们已经慢了我整整十天。”
月星蓝的声音再次在屋子里响起,却不再是来自那团黑影。
而是来自那个,已经在暗中监视了他们三天的,真正的月星蓝。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门口静静地站着一道身影。她的头发近乎全白,脸上戴着半边银色的面具,遮住了大半的容颜,身上穿着一袭深蓝色的斗篷,宽大的衣摆在风里微微晃动。她就那么站在那里,目光平静地看着屋子里的人,像一尊没有温度的雕像。
月苕荣的心里“咯噔”一声,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
他看着她露在面具外的、毫无血色的脸颊,看着她那双隐隐泛红的眼眸,突然就明白了——月星蓝那令她痛不欲生的死亡节奏,大概,已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