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一）

“月紫苑”软软地靠在月苕荣的怀里，鼻息间萦绕着熟悉的气息，这一刻，他才真切地感受到自己还活着。在心底反复斟酌了无数遍的措辞，终于化作一声轻颤的叹息，缓缓溢出唇间。那些被时光掩埋的真相，也随着这声叹息，一点点浮出水面。

“事情的完整真相，我和二哥没时间去查。我现在说的，仅是我们原本会发生的事。”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疲惫，“原本……我以为还有一丝微小的希望，能去确认大哥他们存活的可能。可事实是，房子倒塌的时候，大哥他们就在屋子里。我和二哥翻遍了每一块砖瓦，死活都找不到他们。”

“月紫苑”的目光缓缓扫过月烟红三人，带着近乎贪婪的留恋，看了一遍又一遍，像是要把他们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

“什么意思？”月庭芜皱着眉，语气里满是不解。其实他对前天月家老宅坍塌的事，感触并不算深，终归只是一栋住了多年的房子罢了。

“月紫苑”的目光落在月白青和自己身上，眼底漫过一层薄薄的雾气：“你们当时一出副本，看到整个月家塌成一片废墟的时候，在想什么？副本里没见到其他家人，出了副本，连家都没了。你们的第一反应，是不是‘哥哥们呢？六姐呢？发生了什么？我们该怎么办？’”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愈发沙哑：“我们当时彻底乱了阵脚。二哥的法力失控了——哪怕他的污染度降了很多，可当时的实力依旧强悍。可任凭我们把所有砖块都翻了个底朝天，都没见到大哥他们的身影，哪怕是一具尸体。我们只能抱着一丝侥幸，希望你们是因不知名的原因不在家，正好躲过了这场袭击；希望你们已经成功逃离，只是我们找不到线索，像两只无头苍蝇，在废墟里乱转。”

“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进副本。从那之后，我们再也没有踏足过任何副本。”他缓了缓气息，像是在压抑着什么，“我们用了九个月，把安全区以外的地方翻了个底朝天，依旧是毫无线索。期间，一直有人在追杀我们，他们来自——安全区。所以我们决定，闯一次安全区。我们总归是不信，哥哥们会凭空消失。无论如何，我们都要找到他们。”

“月紫苑”说到这里，猛地咳嗽起来，一口血沫猝不及防地从嘴角溢出，溅落在月苕荣的衣襟上。月苕荣连忙伸手，轻轻抚着他的后背，动作里满是小心翼翼的疼惜。一块腐肉从他溃烂的胳膊上掉落，砸在地上发出闷响，露出底下森白的骨茬。他却像是毫无所觉，只是怔怔地看着那截白骨。

没人追问结局，结局早已写在他此刻的模样里——他们没找到。

“那……后来呢？”月烟红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他太想知道后面的事了，想知道他们究竟为什么会失踪，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后来……我们找到了一个人。是六姐。”“月紫苑”的眼神空洞了一瞬，像是陷入了那段不堪回首的记忆，“也不能说是我们找到了她，而是她，召集了全世界的人。”

回忆起那天的场景，他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血色染红了他的唇瓣。他已经记不清那天的天空是什么颜色了，只记得天很暗，人很多，尖叫声、哭喊声、厮杀声混杂在一起，响彻云霄，血流成河。而那个持刀的人，偏偏是他们十个月未见的月星蓝。

她用斗篷将自己遮得严严实实，没有暴露任何一寸肌肤。生死存亡之际，他们也无心去猜测那人是谁，只知道，那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

那时的六姐，像个疯子一样，见谁杀谁。二哥和五哥在长时间的寻找里，精神早已濒临崩溃，好不容易降下去的污染度，也开始有些回升。当时的情况，“月紫苑”至今都想不明白，明明两位哥哥已经有了一点不易察觉的自毁倾向，却还是拼了命地去对抗那个四处杀人的月星蓝。或许不能说是为了活着，只能说是为了报仇。他们认定了那个斗篷人，就是所有悲剧的幕后凶手。他们需要报仇，需要为这几年发生的一切，做个了结。

所以他们三个出手毫不留情，招招致命。而月星蓝，却一个都没挡，只是在那些足以致命的攻击袭来时，稍微偏了偏身子。当时他们只觉得，这是赤裸裸的挑衅。

直到她小声地嘀咕了一句：“时间到了。”

几乎是下一秒，月白青凝聚的冰刃，直直地捅进了她的胸膛。

令人震惊的是，那伤口里，并没有血流出来。而月白青攻击时带起的风，吹落了月星蓝的斗篷。

一时之间，天地寂静。

月白青猛地呕出一口血，月苕荣弯着腰，剧烈地呕吐起来，“月紫苑”则“咚”的一声跪倒在地，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绞痛，泪水不受控制地模糊了视线，耳边只剩下一阵尖锐的嗡鸣，什么都听不清了。

一片死寂之中，是月星蓝先开了口。她的半张脸已经没了，露出底下森白的白骨，嘴巴一张一合，艰难地喊着：“五哥……”

她那头曾经漂亮得晃眼的蓝发，早已尽数化作雪白，那双曾经清澈的雾霾蓝瞳孔，也变成了渗人的血红色。

月白青从喉咙里挤出“……小六”两个字，像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他太累了，身心俱疲。

看着眼前这幅景象，月白青的大脑一片空白，他一遍遍地问自己，他在干什么？他都干了些什么？他踉跄着往后退去，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定在了原地——那是月星蓝的影子。

“不要……”月白青哀求出声，他大概猜到了月星蓝想做什么。

他被月星蓝控制在原地，甚至连自己凝聚的冰刃，都无法收回。只能眼睁睁看着月星蓝伸出那只只剩白骨的手，握住刀刃，一步一步，艰难地朝着他走来。

月白青只觉得大脑发麻，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痛得快要炸开。他猛地偏过头，又朝旁边吐出一口血，血沫里夹杂着白色的小块——那是他生生咬碎的牙齿。

冰刃再次贯穿了她的身体，可月星蓝却像是毫无所觉。她的声音很轻，像濒死之人最后的哀鸣：“我……没办法回头了，五哥。我……有个办法，可以救存活下来的所有人。我是不是很厉害……我不是只会闹腾的小孩了。”

她的声音顿了顿，带着一丝自嘲的笑意：“可我也不是我了。我是个罪人，我杀了好多人。他们好吵，一直叫我杀人，我不想听……他们好吵啊……我不是星蓝了，我是个怪物，我是个怪物……哈哈哈……”

月星蓝抱着头，开始低低地笑，笑声里却满是绝望。她低下头，刀刃随着她的动作下滑，在她的胸口划出一道长达十厘米的伤口。剧烈的疼痛让月星蓝的神智短暂地回归，她喘了很久的气，然后才可悲地发现，自己已经进气少、出气多了。

她清晰地感受到生命在飞速流逝，眼前的事物开始变得模糊不清。她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害怕，却没有表现出来，只是如同往日那般，伸出手，轻轻拽住了月白青的衣角。

她再次开口时，声音比幼猫的叫声还要微弱：“五哥……我好痛啊，你救救我吧。五哥……我想回家了。”

月星蓝伸出手臂，环住了他的脖颈。她的呼吸太轻了，轻得像一缕烟。月白青已经无法再思考任何东西了，只是僵硬地站在原地。看着她踮起脚尖，拼尽全力送上的唇，他只感觉到了铺天盖地的悲哀。

“没力气了……”月星蓝在心里想。

她的身体开始向后倒去，这个动作显得格外漫长。她的一生如同走马灯，在眼前飞速闪过。行吧，她这一生，玩得开心，过得也开心，不算有遗憾。

月白青的冰刃稳稳地托住了她，她彻底失去了视觉。月星蓝的法力越来越弱，月白青身上的控制也随之解除。在月星蓝彻底失去意识之前，他俯身，完成了那个刚刚未完成的吻。

之前总听山下的老人说，人在死的时候，最后消失的是听觉。本来她还不信，现在她信了。

因为她听到了月白青说：“我们回家。”

也听到了，月苕荣和月紫苑挣脱控制后，飞奔过来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