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七少记忆复苏那日,三千隐卫跪迎少主归族。 黑瞎子疯了一样闯山门,却见那人雪发垂肩,朱砂印额,正淡漠饮着族长奉上的情劫破妄茶。 “小七……”他颤声去握那截清瘦手腕,“跟我回家。” 玉盏铿然碎裂,黎少主轻笑睨他:“施主认错人了。” 黑瞎子忽然想起多年前西湖畔初遇时,自己曾戏谑笑说过一句:“隐氏情劫,一生一动,动辄殒身。” 而今他才明白,那杯被自己亲手打翻的鸩酒,终究灼穿了谁的咽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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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风卷着雪沫,抽打在昆仑绝巅万年不化的冰棱上,发出厉鬼呜咽般的尖啸。一座玄黑殿宇如同远古巨兽的遗骸,沉默地匍匐在雪线之上,俯瞰着下方翻涌的云海。
殿内却是死寂。
一种近乎凝滞的、令人心脏发沉的死寂。
百丈方圆的巨大殿堂,以寒冰为基,玄铁为柱,穹顶高阔,不见星月,只嵌着九颗硕大的夜明珠,散发出幽冷清辉,照亮下方黑压压跪伏的一片人影。
三千隐卫。
玄甲覆身,面覆青铜獠牙鬼面,腰间佩着制式奇古的长刀。他们如同铁铸的雕塑,鸦雀无声,连呼吸都似乎被这极寒冻住,只余下一种经过血火淬炼的、令人胆寒的肃杀之气,充斥在每一寸空气里。
他们跪拜的方向,是大殿尽头,九级冰阶之上。
那里摆着一张宽大的墨玉王座,座背雕着繁复古老的图腾,似龙非龙,似蛇非蛇,在幽光下流转着冰冷的光泽。
王座上,坐着一个人。
雪白的长发,未曾束冠,如流泻的冰瀑,直垂至腰际脚下,几缕散落在苍白的颊边。一身宽大的玄色深衣,衣摆迤地,上用银线绣着与王座如出一辙的诡秘图腾,领口袖缘则是暗沉的朱红,愈衬得那露出的脖颈和手腕纤细得惊人,仿佛稍一用力便会折断。
他微微垂着眼,浓长睫羽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眸色。额心一点朱砂印记,艳得刺目,如同冰天雪地里唯一的一滴血。
一名身着繁复黑袍、须发皆白的老者,正躬身立于王座前,双手高擎过顶,捧着一只寒玉盏。盏中汤液色泽混沌,氤氲着奇异的热气,那热气扭曲升腾,却不散开,反而隐隐凝聚成难以辨明的符文形状。
“少主,”老者的声音苍老而沉穆,回荡在死寂的大殿中,“情劫破妄,前尘尽销。饮下此茶,灵台自明,孽缘尽断。”
王座上的人眼睫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下,并未立刻去接。他只是缓缓抬起了左手,指尖轻轻拂过垂落胸前的一缕白发。
那发丝,冰凉刺骨。
指尖顺着发丝滑下,最终落在他自己的心口位置。隔着厚厚的衣料,似乎仍能感受到其下某处陈年旧疤的隐约凸起。
古潼京。毒蛇。刺骨的冰冷。还有……决绝松开的手。
破碎的光影在脑海深处翻腾,带着剧毒的刺痛,却被一种更强大的、冰冷的力量强行压制、抚平。
他倏地收回了手,五指微微蜷紧。
就在这时——
“小七——!!!”
一声嘶哑到几乎崩裂的咆哮,裹挟着风雪和血腥气,悍然撞破了殿外沉重的死寂,也撞碎了殿内凝固的空气。
一道黑色的身影,如同濒死的困兽,踉跄着冲破殿门外的阻拦,闯入这片森严的领域。
来人浑身浴血,数道深刻的伤口还在往外渗着血,将原本黑色的衣裤浸染得一片暗沉湿濡。他脸上那副惯常戴着的墨镜碎了一片,剩余的那片也布满裂纹,勉强挂在鼻梁上,露出下方一双布满血丝、癫狂如魔的眼睛。
他根本不顾身后骤然响起的一片利刃出鞘的嗡鸣,也不顾那些瞬间锁定他全身要害的、来自三千隐卫的冰冷杀机。他的目光死死钉在九级冰阶之上,那个白发玄衣的身影上,仿佛天地间只剩下那一个人。
“小七……”他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撕裂的肺腑中硬挤出来,带着血沫的腥气,“跟我…回家……”
他踉跄着向前扑,几乎站立不稳,却固执地朝着王座的方向伸出手,想要去抓住什么。
冰阶两侧的隐卫刀锋微转,寒意骤增。
王座上的人,终于缓缓抬起了眼。
那是一双怎样空洞淡漠的眼睛。
眸色是极浅的琉璃灰,映着殿顶幽冷的珠光,却没有任何温度,没有任何情绪,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投石下去,也惊不起半分涟漪。
他看着阶下那个状若疯魔、血人般的男人,眼神平静无波,就像在看一件死物,一片飘零的雪。
黑瞎子被他这一眼看得心胆俱裂,一股灭顶的恐慌攥紧了他的心脏,比古潼京下最毒的蛇涎更让他窒息。他不管不顾,几乎是爬着又上前几步,染血的手奋力向前伸着,试图去碰触王座上那人垂落的衣袖,那截清瘦得令他心碎的手腕。
“小七……我……”他语无伦次,巨大的悲恸和悔恨冲刷着他,让这个从来玩世不恭的男人彻底崩溃。
“锵——”
一声极轻极冷的玉器叩击声。
是那只寒玉盏,被几根苍白纤细的手指轻轻端起。
黎少主垂眸,望着盏中那杯依旧蒸腾着诡异符文的“破妄茶”,唇角极浅地勾了一下,似笑非笑。
然后,他手腕微倾。
哐啷——!
玉盏从他指尖滑落,清脆地砸在墨玉王座之下,摔得粉碎。那混沌的汤液四溅开来,嗤嗤作响,竟将冰蚀出细小坑洼,升腾的热气瞬间扭曲消散。
所有隐卫的头颅垂得更低。
黎少主这才慢慢抬起那双灰眸,重新看向僵死在原地的黑瞎子,目光轻飘飘地掠过他鲜血淋漓的手,最终定格在那张破碎墨镜后的眼睛上。
他微微偏头,雪色发丝随之流动,额间朱砂红得灼眼。
嗓音清泠,如同冰棱相击,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疏离的疑惑。
“施主,”他轻声道,“认错人了罢。”
“施主,”他轻声道,“认错人了罢。”
轻飘飘六个字,如同冰锥,裹挟着昆仑山巅万古不化的寒意,猝不及防地刺入黑瞎子的耳膜,更深更狠地扎进心口,捣烂肺腑。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拉长、然后彻底碎裂。
黑瞎子伸出的那只手还僵在半空,指尖距离那截玄色衣袖也许只有寸许,却像是隔了一道天堑鸿沟。血珠顺着他破裂的指尖和手腕往下淌,一滴,两滴,悄无声息地砸落在冰冷的地面,晕开小小的、暗红的洼。
他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像是想挤出一个惯常的、玩世不恭的笑,来反驳这句荒谬到极致的话,来告诉眼前这个人,别闹了,我们回家。可他挤不出来。那冰冷的视线,那彻骨的疏离,那一声“施主”,像无数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了他的咽喉,碾碎了他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侥幸。
墨镜之下,那双总是藏着戏谑和懒散的眼睛此刻瞪得极大,血丝密布,瞳孔却缩得极小,盛满了濒死野兽般的惊骇与不信。碎掉的镜片边缘深深硌进了眉骨,渗出血痕,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所有的感知,所有的神魂,都被王座上那抹雪白的影吸了过去,然后在那双灰色眼眸的注视下寸寸崩解。
“…你说什么?”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嘶哑得可怕,每个字都像是砂纸磨过锈铁,带着血淋淋的颤音“小……小七……你看看我…我是…”
是谁?
是那个在敦煌夜市把他从一群地痞手里捡回来,笑嘻嘻说“小孩挺野啊,跟哥混吧”的人?
是那个在沙漠夜里分他半壶水,自己舔着干裂嘴唇却把压缩饼干全塞给他的人?
是那个在古潼京幽深诡谲的甬道里,无数次把他护在身后,枪口始终朝外的人?
还是那个……在无数嘶鸣的毒蛇围困中,眼睁睁看着吴邪遇险,最终选择松开紧抓着他的手,嘶吼着“等着!我一定回来接你!”旋即转身扑向另一个方向的人?
最后一个画面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神经上。
……他松开了手。
他把他扔在了那片蛇巢里。
等他终于拖着半残的吴邪,浑身是血疯了一样杀回去时,只找到一件被撕扯得破烂的、沾满粘稠蛇涎和暗沉血渍的外套,还有……一地凌乱的、属于年轻人的黑发断发。
再无其他。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而现在,人就在眼前。
白发,朱砂,玄衣。
冰冷,漠然,陌生。
“小……”黑瞎子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像是破旧的风箱,他又挣扎着向前迈了半步,靴底在冰面上蹭出粘腻的血痕。他不信,他不能信!一定是哪里弄错了!是他来晚了,是他让他生气了,是他受了天大的委屈……
“小七,你听我说,古潼京那天我…”他语速急促,试图剖白,试图解释那锥心的两难抉择,试图抓住哪怕一丝微末的希望。
“聒噪。”
清冷的两个字,如同冰珠落地,打断了他所有未尽的言语。
黎少主微微蹙了下眉,那点蹙痕极淡,落在冰雕玉琢的眉心,却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高高在上的厌烦。他似乎连多听一个字都觉得污了耳朵。
他不再看阶下狼狈不堪的男人,目光转向一旁始终躬身侍立的老者——隐族的族长。
“赤哲,”他开口,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平直得像一道冰封的河流,“此乃何地?容得外人在此喧哗惊扰?”
被唤作赤哲的老者头垂得更低,声音恭谨沉穆:“回族少主,此乃昆仑禁地,隐殿中枢。老朽即刻清理。”
“清理”二字一出,殿内凝滞的肃杀之气骤然变得尖锐锋利。三千隐卫虽依旧跪伏,但那股无形的、铁血的威压已如实质般弥漫开来,锁定了殿中唯一的不速之客。青铜鬼面之下,无数道目光冰冷地聚焦在黑瞎子身上。
黑瞎子浑身一颤,不是因为这骤然加剧的杀机,而是因为那声“赤哲”,因为那句“外人”,更因为那双重新望过来的、浅灰色的眼睛里,真真切切、不含一丝杂质的全然陌生。
那不是赌气,不是怨恨,不是失望。
那是……真正的遗忘。不,甚至不是遗忘,是仿佛从未存在过的空白。
彻骨的寒意,比昆仑风雪更冷千百倍,一瞬间从他的脚底窜上天灵盖,冻结了血液,凝固了心跳。
就在这死寂的、令人绝望的刹那,一段被尘封许久的记忆,却毫无征兆地、尖锐地劈开他混乱的脑海。
那是西湖边,一个烟雨朦胧的午后。刚结识不久的青年带着几分好奇、几分探究,问他隐氏一族是否真如传说中那般神秘莫测。他当时怎么回的?
他吊儿郎当地叼着烟,笑得没个正形,用那种惯常的、戏谑的、仿佛什么都不过心的腔调,拍了拍对方的肩膀——
“小朋友,打听那么多干嘛?隐氏啊…啧,别的不知道,就听说他们那‘情劫’有点意思。一生只能动一次心,一次心动,要么圆满,要么……”
他当时故意顿了顿,吐了个烟圈,才慢悠悠地补上最后一句。
“——要么,魂飞魄散,身死道消。玩命儿的买卖,咱可不兴碰啊。”
玩命儿的买卖……
魂飞魄散…身死道消……
当年戏言,言者无心,甚至带着几分调侃江湖传闻的轻佻。
而今,字字句句,却都化作最锋利的刀,最歹毒的诅咒,一刀一刀,反反复复,凌迟着他自己。
原来那不是传闻。
原来他当年笑着说的话,每一个字,都是真的。
原来…他打翻的,不止是古潼京里那只求救的手。
他打翻的,是这个人……唯一的一盏……活命的灯鸩。
“嗬……”黑瞎子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却卡在胸腔,堵得他眼前阵阵发黑,喉咙口涌上浓重的铁锈味。他踉跄着,几乎站立不住,只能用那双血红的、破碎的眼睛,死死地、绝望地望向王座。
黎少主却已完全失去了耐性。
他缓缓起身,宽大的玄色衣袖垂落,流云般拂过冰冷的墨玉扶手。雪白的长发随着他的动作流淌,额间朱砂在幽光下红得凄艳绝伦。
他甚至没有再施舍给阶下那人一眼,仿佛那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亟待清扫的尘埃。
转身的刹那,只有一句极淡极冷的话,轻飘飘地落下,散入冰冷死寂的空气里。
“拖出去。”
“——!!!”
命令落下的瞬间,黑瞎子胸腔里那口堵着的气骤然炸开,化作一声扭曲破碎、不似人声的嘶吼。他不顾一切地就要往前扑,什么三千隐卫,什么昆仑禁地,什么筋断骨折,他什么都顾不上了!他只想抓住他,把他从那冰冷的王座上拽下来,捂热他,告诉他——
可他的声音未能冲出喉咙。
两侧如同铁铸雕塑般的隐卫动了。
无声,却迅如鬼魅。
两道玄甲身影倏忽交错,甚至看不清动作,冰冷的刀鞘已精准无比地狠撞在黑瞎子胸腹间的重伤之处!
“呃!”剧痛瞬间吞没了所有声音和力气,他闷哼一声,眼前彻底一黑,所有未出口的嘶喊辩解全被碾碎在五脏六腑移位的剧痛里。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蜷缩,又被另一股强悍的力量毫不留情地反拧住双臂,猛地向后掼去!
天旋地转。
血从口鼻中呛出,视野模糊一片,只能感觉到冰冷的金属死死禁锢着他,拖着他,毫不留情地向后拽离。离那王座,离那抹雪色的身影,越来越远。
殿外凛冽的风雪气息混合着血腥味扑面而来。
他最后挣扎着抬起沉重的眼皮,透过血雾和破碎的墨镜,只捕捉到一片流转消失的玄色衣角,和几缕扬起的、冰瀑般的白发。
绝巅的风雪瞬间吞没了那短暂的光亮和温度,沉重的殿门在他身后缓缓闭合,发出轰然巨响,彻底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最后映入他模糊视野的,是王座之下,那摊已然冻结的、曾名为“破妄”的茶汤残渍,以及几片尖锐的、闪着幽光的寒玉碎片。
如同谁被彻底打碎、再无温度的心。
世界沉入一片冰冷的、无声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