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梯里的数字9在这一栋楼里从来不会亮,今天亮了。
灯是慢慢亮的,像一只闭了很久的眼忽然睁开了一条缝。电梯门上方的指示牌把那枚红色的“9”从透明里推出来,推到每一个人眼球正中间。走廊的广播跟着把声道压低:“九层临时开放。内部点检。E级三号,请配合。”声音尾部有一颗小小的噪点,像有人在另一个频道里吞了一口气。
402711把鼻贴往里推了一点,薄荷在我眼后顶了一下,“香是策略。”他说,“今天换成‘新开业’那种。”
110233看了看电梯,又看了看走廊尽头消防栓上新换的标签:紧急开门,拨9,按9,再拨9。他用指节轻轻敲了一下消防栓箱体,和我们刚改的暗号凑了一个边。金属回声干净,像一枚尚未被触发的通知。
“电梯?”我问。
他摇头,把手背在身后比了一个极小的向右,“走服务井。”
9开着的时候,电梯是给人看的。真正的路常常躲在墙之间。我按按鼻贴,祛晦剂-β还在舌根上留着一层甜。我跟在110233背后,沿走廊拐进一条被白漆涂得过亮的侧廊。那里墙的底部翘了一角,露出一条比手指宽一点的暗缝。缝里有风,风的味道冷,薄,像白纸上的胶。
旁边正好就是那个“拨9”的标签。我用指甲背一下一下敲:9,停,9,停,再9——不是数字,是节拍。标签下面“咔”的一声响,墙面看似无缝的那一块向内退了半寸,露出一道窄窄的服务井门。门内是狭窄的金属梯,往上,竟是白的。
“你还真按开了。”402711笑,笑里有一点平生难得的舒畅,“标签第一次管用。”
“别念出来。”110233提醒。第三类知识防护在我们脑子里自己翻了一页:拆时勿联想。
我们一前一后往上爬。金属梯冷得像刚从冰水里捞出来。第三阶到第四阶之间空响特别深,下面的空气像被挖走了一段骨。我把手心贴紧横档,手心出汗,汗味被鼻贴压得往后靠。第七阶的时候,某个横档上有一小片红纸印,印上只剩尾巴,我把视线放到边缘,盐撒过去,撬,细线绕,拔。袋口封上,Vβ-9的小眼在袋面闪一下绿。我不看它。
上到九层,门是白的,墙也是白的,灯更白。那种白不是照亮,是把东西做薄。脚下的地板软硬不一,像有人在里面嵌了不同密度的泡棉。空气里没有食堂那边做作的香,只有一种消了味的干净,干净到让你怀疑自己的汗是不合规的。
“九字间。”402711用口型说。他把这三个字掐掉每一个音的尾。
“任务。”110233拿出终端,目光扫一眼就合上,“字幕滤网两处,静音挂扣两枚,回收印影标一枚。附带:‘白灯’阵列预洗,切换至低功率。”
白灯阵列。九层开着白灯,如同把“请别看灯”这句贴在每一个人的眼皮内侧。
我们沿墙低着头走。走廊两侧隔一段就是一扇门,门上安装统一的灰色把手,门牌是空白。空白门牌比写字更像一种声明:这里每一扇门都可以是任何一个。第三扇门后传来一阵像擦玻璃的轻响,紧接着一个人说:“我是你队友。”尾音带了颤,颤得非常合适,像真正的疲惫。402711的手在空中做了一个极小的“不要”手势。我们没看门,继续走。
第一个“白灯井”在天花板上,用一道回形的金属框围起来,框内是密排的白玻管,管里流动的不是灯丝,是一种被调制过的白。我把S-白灯按到一格,灯像薄薄盖在脑子里的棉,压住了会把世界讲成故事的那块。我脚下的地面在这一压里像变平了一点。110233把静音挂扣递给我,我抬手扣在回形框某一角,挂扣“喀”的一声,将圆里的白往下压低一线。
“滤网。”他把灰色滤网展开,像一张布,我们四人一角,盐压线。滤网纤维细,摩擦在手套下面发出一丝细声。我们把它贴在白灯井的边,像给一只永远醒着的眼拉下一片薄薄的帘。
“别抬头。”他再次提醒。
“我没。”我说,鼻前薄荷在这层白里几乎断了。白灯压住了什么,又放大了什么——它把我们“想用故事解释恐惧”的本能按住,却把“只剩下动作的恐惧”弄得更大。我的手心带汗,在滤网上留下极淡的印。
第二处“白灯井”在走廊尽头。那边墙角挂着两条红纸流苏,红得像刚撕的口子。白灯一压,红纸像被胶水涂了一层无味的膜,安了安。我们在第二处也装上挂扣,滤网压好。走廊右侧有一道玻璃,玻璃后是一个空得不正常的房间:中央一张高台,台上立着一个框,像照相用的,但没有相机,只有一圈白灯。白灯下方放一个托架,托的是……工牌。空白工牌。一张张,整齐地排成三行。
去名室。
框的另一侧,半拉着一道灰幕。灰幕后黑。我本能地想把视线移开。偏偏此时,灰幕后有极轻极轻的一声指甲刮玻璃。斐波那契,慢半拍,最后加了两下划。
我背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那是我们的暗号,但敲的人没有指尖在皮上划过那一下的疼。他学了节拍,学不了痛。暂时。
“别看。”110233在我耳朵边说。他像把一个极重的杯子摆在我肩上,“盯前。”
我们继续往前,按图示去找“印影标”。标在角落一处,看见前只是一点不对的红。我蹲下,撬边,盐压住细线,拔。袋口封上。袋面的小绿灯跳了一下,Vβ-9在终端角上“叮”的一声,写:同步采集。谢谢配合。
“谢谢你妈。”402711皮笑,笑没走出喉。他压着声,“今天不要‘互伤’,也不要‘跳罐’。咱们装个‘好员工’。”
“好员工拿不到摸金符。”我说。笑没从嗓子里出去,白灯把它压回了胸口。
我们正要转回去,广播突然换了一个慵懒的频道:“好运事件升级。喷气背包体验券再次发放。请勿抬头。”
脚下地板微微颤了一下,有人在别处启动了什么东西。随之而来是一阵细小的喷气声,像某只巨大的蚊在楼里飞。声音上浮,在我们头顶乱爬。一股热风从通风口一下喷了下来,白灯井里的玻管轻轻一齐颤了一下,白光在眼皮内侧取了一截占地。
“过热要爆。”402711低,“香是策略,热也是。”
“挂扣再两枚。”110233毫不迟疑。他像在把一口要溢出来的水压回杯里。我们快手扣上。白灯的“白”被压下去了一线。它仍旧亮着,仍旧压着,但不再那么“抽空”。
左侧某扇门在我们走的同时“咔”的一声开了。门内站着一个人,穿标准灰蓝,胸前工牌的地方是一片白。他不抬头,他的头微微耷着,像一个不愿看灯的人。我们假装没看见,继续走。那人忽然在身后极轻地说了一句:“别看。”两个字,尾音小小上扬。很少见——它有“颤”。这句不是假人的平线,是人说话时自然的不规则。
我脚步一磕,差点回头。110233指背轻轻敲了我的肘,斐波那契,最后划。他不看,告诉我:直看前。
“收容点在九层?”402711几乎不动嘴唇。“盲门在哪儿?”
“不在图上。”110233说。他把终端拿在掌心,像一个永远把把手藏在身后的人。
我们折回第一处白灯井。过滤网边缘在那阵热风里轻抖了一下。下方的白门无牌,门缝像一条纸割出来的线。我准备返回服务井,肩后忽然“哗”地一下,像有人从高处把纸丢下来。纸雨——比B2那边轻,却带着“九”的印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