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柏山的沉默,是一种饱含杀机的沉默。它并非空无一物,而是将所有的喧嚣、挣扎与死亡都吸收进了那层层叠叠的褶皱与幽深之中,只留下风声穿过林隙的呜咽,以及溪流不知疲倦的冰冷低语。
刘光带领着队伍,沿着那条最不起眼的山脊小径,像一队幽灵般小心翼翼地移动。每个人都不由自主地放轻了脚步,连呼吸都刻意压抑着。手中刚刚获得的、锈蚀冰冷的兵器,非但没有带来安全感,反而像是一种沉重的负担,提醒着他们这片山林的危险并非来自野兽,而是来自与他们一样、却可能更加凶残的同类。
那散落着锈兵器和枯骨的碎石滩,像一道冰冷的刻痕,印在了每个人的心头。
突然!
走在最前面探路的张强猛地停住脚步,整个人如同被冻住一般,随即迅速而无声地蹲下身,向后拼命打着手势——前方有情况!
所有人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刘光反应极快,立刻压低身子,示意所有人原地隐蔽,噤声!
队伍迅速而慌乱地散开,躲进道旁的乱石和枯黄的灌木丛后,拼命压抑着粗重的喘息,惊恐地望向下方。
小径在这里有一个拐弯,下方是一处相对开阔的山坳。而此刻,山坳里正上演着一幕让他们血液几乎凝固的景象。
两伙人,加起来约莫五六十人,正在紧张的对峙。双方都是衣衫杂乱,但手里拿着的可不是木棍石块,而是明晃晃的刀枪剑戟,虽然制式不一,却散发着真正的杀气。不少人身上还穿着破烂的皮甲,甚至个别头目模样的人身上还有锈迹斑斑的札甲。
两面战旗,歪歪斜斜地插在双方队伍的后方,在山风中无力地飘荡。一面旗上依稀可见一个歪扭的“黄”字,另一面则是一个同样潦草的“李”字。
对峙的核心,是一头庞大的、已经咽了气的野猪。那野猪体型惊人,獠牙外翻,黑硬的鬃毛上沾满了凝固的血污和泥土,显然生前经历了一场恶斗。此刻,它成了这场对峙的焦点。
“黄”字旗下,一个身材高大魁梧、面色凶悍的独臂汉子,显然是头领。他空着的袖子打了个结甩在身后,仅存的右手握着一把厚背砍刀,刀尖指着对面,唾沫横飞地怒骂,声音如同破锣,在山坳里回荡:
“***的,李黯!睁开你那独眼狗眼看清楚!这他妈是老子的人先发现的猎物!你个小独眼瞎子给老子滚!别他妈给脸不要脸!”
“李”字旗下,一个同样精悍、脸上带着一道狰狞刀疤、一只眼睛用黑布罩着的独眼汉子,闻听此言,毫不示弱地回骂,声音尖利而怨毒:“放你娘的狗臭屁,黄止!你他妈输给了张刀疤,就想来抢老子的食?断臂废狗!为了杀死这只野猪,我的兄弟死了五十多个,他们的血还没流干呢!这就是老子的战利品!你想黑吃黑?问问老子手里的刀答不答应!”
污言秽语,如同毒液般互相喷射。双方的手下也都剑拔弩张,互相恶狠狠地瞪着,空气中弥漫着一触即发的火药味。
躲在暗处的刘光等人,看得心惊肉跳,大气都不敢出。这阵势,可比他们之前遇到的任何危险都要吓人。这是真正的亡命之徒,是盘踞在这山里的地头蛇!
“哥……你……你认识这些人吗?”刘明趴在刘光身边,声音抑制不住地颤抖,压低到几乎只剩气音。
刘光脸色极其凝重,缓缓摇头,目光死死盯着下方:“不认识……但从这架势看,估计就是占山为王的土匪,或者是哪个败落豪强留下的私兵部曲,成了山匪。妈的,这桐柏山里果然不太平……”
就在这时,下方的骂战达到了顶点。
“废你娘的话!手底下见真章!给老子杀!”独臂的黄止似乎彻底失去了耐心,猛地一挥砍刀,发出咆哮!
“怕你不成!弟兄们,宰了这群断臂狗的残兵!抢回我们的肉!”独眼的李黯也尖啸一声,挥刀向前!
“杀啊!”
“宰了他们!”
瞬间,整个山坳如同炸开的油锅,怒吼声、兵刃撞击声、惨叫声骤然爆发!两股人马如同两道浑浊的恶流,猛地冲撞在一起!
鲜血,几乎是立刻就开始飞溅!
没有阵型,没有章法,只有最原始、最野蛮的搏杀!刀砍进肉里的闷响,枪尖捅穿身体的撕裂声,临死前的哀嚎,愤怒的咆哮……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奏响了一曲残酷至极的死亡交响乐!
断臂残肢真的在飞舞!一个匪徒的胳膊被齐肩砍断,带着一蓬血雨飞了出去;另一个被长枪贯穿了肚子,惨叫着倒下,还有……都流了出来;还有人被巨大的力量劈中了面门,整个脑袋都几乎裂开……
惨烈!无比的惨烈!
这根本不是战斗,而是两台血肉磨盘在互相碾压!
刘明看得胃里翻江倒海,脸色惨白如纸。他之前也见过杀人,见过狼群袭击,但那种规模的、人类之间有组织的、如此近距离的疯狂互戕,带来的视觉和心灵冲击是前所未有的!他只觉得浑身冰冷,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
就在这时,“噗通”一声闷响,一颗瞪圆了眼睛、满脸血污和惊愕表情的人头,竟然从厮杀的中心被踢飞了出来,骨碌碌地滚到了离他们藏身之处不远的一丛灌木下!
那颗头的眼睛似乎还直勾勾地盯着他们这个方向!
“唔——!”队伍里年纪最小、一路上都沉默寡言的小柳,哪里见过这种恐怖景象,吓得魂飞魄散,下意识地就要尖叫出来!
就在他声音即将冲出口的刹那,一只粗糙有力的大手猛地从旁边伸过来,死死地捂住了他的嘴!另一只手则紧紧箍住了他的身体,不让他因为惊恐而乱动发出声响!
是刘光!
他的动作快如闪电,眼神锐利如鹰,充满了不容置疑的警告。他对着小柳,也对着周围所有吓得几乎要瘫软的人,用极低极低、却如同刀锋般冰冷的声音命令道:“憋住!别出声!想活命就都给老子憋住了!”
小柳的身体在刘光怀里剧烈地颤抖,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却死死咬住了嘴唇,硬生生将那声尖叫咽回了肚子里,只剩下压抑的、如同小动物般的呜咽。其他几个也差点失声的人,也赶紧用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
刘光的心也在狂跳,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刚才真是太险了!一旦被发现,下面杀红了眼的两股土匪,会像碾死蚂蚁一样把他们这群老弱病残顺手全部清理掉!
他们只能继续潜伏,如同石头般一动不动,被迫观看着下方这场血腥的屠杀。每一秒都如同一年般漫长。不断有人倒下,鲜血染红了山坳里的土地,浓郁的血腥味顺着山风飘上来,令人作呕。
战斗的激烈程度超出了想象。双方似乎积怨已久,此刻彻底爆发出来。不断有人被砍倒,也有人被逼到山坳边缘,失足惨叫着跌下深不见底的悬崖,那绝望的叫声在山谷间回荡良久才渐渐消失。
刘光紧紧盯着战局,眉头越皱越紧。他看得出来,那独臂的黄止虽然勇悍,单手挥刀依旧虎虎生风,接连砍倒了对方好几人,但他毕竟残疾,而且手下的人数似乎略处下风。独眼的李黯则更加狡诈凶残,专门招呼手下围攻黄止。
果然,随着时间推移,“黄”字旗一方渐渐不支。不断有人倒下或逃跑。
“黄止!明年今天就是你的忌日!”李黯瞅准一个空档,独眼中闪烁着残忍的光芒,猛地一刀劈向黄止因为挥舞兵器而露出的破绽!
黄止奋力格挡,但独臂终究不便,“铛”的一声巨响,他手中的厚背砍刀竟被震得脱手飞出!
李黯狞笑着,顺势一脚狠狠踹在黄止的胸口!
黄止闷哼一声,踉跄着向后倒退,脚下被一具尸体绊倒,重重地摔倒在地!
不等他挣扎起身,旁边两个李黯的手下立刻扑上前,两杆长枪毫不犹豫地狠狠刺下!
“噗嗤!”“噗嗤!”
锋利的枪尖瞬间贯穿了黄止的胸膛,将他死死地钉在了地上!
黄止身体猛地一僵,眼睛难以置信地瞪圆,张口想说什么,却只有大股的鲜血从嘴里涌出。他挣扎了几下,便彻底没了声息,那双怒睁的眼睛,兀自望着灰蒙蒙的天空。
首领战死,“黄”字旗一方瞬间崩溃。剩下的人发一声喊,再也顾不得什么,丢下兵器,哭爹喊娘地四散奔逃,钻进山林里不见了踪影。
“赢了!我们赢了!”李黯这边的人发出疲惫却兴奋的欢呼,但人数也折损了近半,山坳里躺满了双方的人体,伤者的呻吟声此起彼伏。
李黯喘着粗气,走到黄止的尸体前,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骂了句:“呸!废狗!”然后开始指挥手下打扫战场。
“快!把还能用的兵器都捡起来!皮甲也扒下来!妈的,亏大了……”他骂骂咧咧,独眼扫视着满地狼藉,脸色并不好看。虽然赢了,但损失惨重。
喽啰们开始忙碌起来,从尸体上搜刮着一切有价值的东西。
看着手下收拾得差不多了,李黯似乎才想起最初的目的,指着那头巨大的野猪尸体:“等一下!把这头畜生抬走!妈的,为了这玩意儿,折了这么多弟兄!”
一个喽啰试着抬了一下,那野猪纹丝不动,苦着脸道:“老大,这……这玩意儿太沉了,弟兄们都没力气了,抬不动啊……”
李黯皱了皱眉,骂了句:“一群废物!”他看了看那庞大的野猪,又看了看自己这群伤痕累累、精疲力尽的手下,也知道强求不得。
他烦躁地挥挥手:“笨!抬不动整的,就他妈给我切成块!能拿多少拿多少!用衣服包起来,赶紧走!这鬼地方血腥味这么重,等下别引来别的家伙或者大虫”
“是!老大!”喽啰们如蒙大赦,赶紧抽出短刀,开始围着野猪尸体进行分割。锋利的刀刃切割皮肉的声音令人牙酸。
切着切着,李黯似乎又想起了什么,独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或许是兔死狐悲,或许只是做样子给活人看。他补充道:“哦,对了。留几块好的……放在那边空地上。”
他指了指山坳一侧一块相对平整的岩石。
手下有些不解:“老大,这是……”
“祭奠一下跟这畜生搏斗死去的兄弟。”李黯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但也仅此而已,“总不能让他们白死,一点血食都尝不到。”
喽啰们不敢多问,依言割下了几块相对肥厚的野猪肉,放在了那块岩石上,甚至还胡乱拜了拜。
做完这一切,李黯不再停留,大声催促着:“快点!收拾好东西!赶紧走!”
这伙残胜的土匪,带着搜刮来的兵器和分割好的野猪肉,互相搀扶着,如同惊弓之鸟般,迅速消失在另一条下山的小径中,连那面“李”字战旗都忘了拔走。
山坳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只剩下满地的尸体、凝固的鲜血、伤者微弱的呻吟、以及那几块被留在岩石上、血淋淋的野猪肉。
浓郁的血腥味和内脏的腥臭味弥漫在空气中,令人窒息。
刘光等人依旧死死地趴在藏身之处,一动不敢动,足足又等了一炷香的时间,确认那伙姓李的土匪真的走远了,不会再杀个回马枪,他才缓缓地、极其谨慎地探出头。
他仔细地观察着下面的情况,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一具尸体,每一个可能藏人的角落。
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风声和隐约的呻吟。
“哥……他们……真走了?”刘明的声音依旧发颤。
“嗯……”刘光低低应了一声,但依旧没有立刻行动。他的目光最终落在那几块被留在岩石上的野猪肉,又看了看满地的兵器——虽然被打扫过一遍,但匆忙之间,肯定还有遗漏,比如一些损坏的、或者压在尸体下面的。
一个极其大胆、却又充满诱惑的念头,在他心中疯狂滋生。
风险极大!万一那伙土匪没走远呢?万一还有别的势力被血腥味引来呢?
但是……机遇也同样巨大!
他们迫切需要食物!那几块野猪肉,对于饥饿到极点的他们来说,无疑是天降的甘霖!是能救命的!
而且,下面那些遗落的兵器,哪怕只是几把断刀、几个枪头,也比他们手里这些锈蚀的破烂要强得多!能极大地增强他们的自保能力!
富贵险中求!不,这不是求富贵,这是求活命!
刘光的眼神逐渐变得坚定,一种赌徒般的狠厉在他脸上闪过。他猛地深吸一口气,做出了决定。
他缓缓站起身,但依旧压低了身子,对身后所有眼巴巴望着他、既恐惧又带着一丝期盼的乡亲们,用极其严肃的语气低声道:
“都听好了!现在跟我下去!但是,有三条规矩,谁要是犯了,别怪我刘光翻脸不认人!”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紧张地看着他。
“第一!动作要快!像被鬼撵一样快!咱们只有很短的时间!”
“第二!优先拿那几块肉!拿到手立刻用东西包好!”
“第三!然后立刻去翻找那些尸体……看看有没有他们遗漏的、还能用的兵器!记住,是找兵器,不是搜刮别的!谁要是敢贪财去摸尸体身上的铜板首饰,耽误了时间,别怪老子把他扔在这里喂狼!”
他的话语冰冷而严厉,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意味。在这种时候,任何的犹豫和贪心都可能招致灭顶之灾。
“听明白了没有?!”
“明白了!”众人压低声音回应,眼神里充满了紧张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疯狂。
“好!跟我来!快!”
刘光一马当先,如同猎豹般悄无声息却又迅疾地冲下山坡,直扑那几块放在岩石上的野猪肉!
其他人也如梦初醒,爆发出最后的力气,跟着冲了下去!
山坳里,如同闯入了一群饥饿的野狼。没有人说话,只有粗重的喘息和急促的脚步声。
刘光第一个冲到岩石边,一把抓起那最大的一块肉,入手沉甸甸的,估计有十几斤重!带着体温的鲜血瞬间染红了他的手!他毫不在意,迅速脱下自己那件破烂的外衣,将肉紧紧包裹起来,打了个结背在背上。
其他人也一拥而上,瞬间将那几块肉瓜分干净,如法炮制地用衣服包裹起来,紧紧抱在怀里,仿佛抱着世间最珍贵的宝物。每个人的眼睛里都闪烁着极度饥饿和兴奋的光芒!
“快!找兵器!”刘光毫不停歇,立刻扑向那些横七竖八的尸体。
场面顿时有些混乱起来。人们强忍着恐惧和恶心,在尸体堆里翻找着。血腥味和死亡的气息几乎让人晕厥,但求生的欲望压倒了一切。
“光哥!这里有一把完好的刀!”
“这有把被砍成半截的的长枪,但枪头没问题!”
“这皮甲破了,但是铁片还能拆下来……”
不断有微弱的、压抑着兴奋的呼喊声响起。果然,匆忙的打扫留下了不少好东西。一些卷刃但还能用的刀,一些断了木杆但枪头完好的生锈长枪,甚至还有一两张拉力不强的老化猎弓和几支箭。
刘明也忍着强烈的生理不适,在一具尸体下抽出了一把短柄的铁戟,虽然木柄被血浸得滑腻,但戟头寒光闪闪,远比他的木棍强。
刘光自己则找到了一把质地相当不错的环首刀,应该是某个小头目的武器,比他那把锈刀好太多。他立刻换了过来。
整个过程紧张、快速、甚至有些疯狂。每个人都像是上了发条一样,在极大的心理压力下高效地行动着。
“好了!够了!快走!快走!”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刘光估摸着不能再停留了,立刻发出指令!
所有人毫不犹豫,立刻停止搜索,抱着得来的食物或兵器,跟着刘光,沿着来路,拼命地向山上跑去!
他们甚至不敢回头再看一眼那如同地狱般的山坳。
一直跑出很远,几乎快要回到之前藏身的地方,刘光才示意大家停下来喘口气。
人们瘫倒在地,胸膛剧烈起伏,脸上、手上都沾满了血污,看起来如同厉鬼。他们紧紧抱着那救命的肉块,身边放着新得来的武器。
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巨大的收获感,交织着刚才目睹惨剧和翻动尸体的恐惧与恶心,让每个人的表情都复杂无比。
刘光靠在一块石头上,也是气喘吁吁。他看了看大家,又看了看那几包血淋淋的肉,眼神中却没有多少喜悦,反而更加沉重。
他们,这群只想逃难的流民,终于在命运的逼迫下,像秃鹫一样,从土匪的尸体上,啄食到了第一口带血的肉,捡起了杀人的兵器。
这条路,似乎再也无法回头了。
南奔之路,每一步,都似乎在将他们推向一个更加未知、也更加血腥的未来。
桐柏山的阴影,笼罩而下,沉重得令人窒息。而那几块滴着血的野猪肉,此刻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却也带着浓重的血腥。